“宋警司,特首今日视察,恐怕行程上有冲突。”
    戴眼镜的男人眯着笑眼,举止言辞找不到半点错处。连续三天的会面请求接连被拒,宋文柏也不恼,目光游移至后方的四方办公室,不透明的毛玻璃遮挡得严严实实,连个模糊人影都透不出。
    G级巴博斯略过停车场入口,转而停在空旷冷清的警政大楼西翼,宋文柏听着电话下了车,光滑如镜的锃亮车漆引得偶尔路过的行人侧目,只是无人知道,电话那头正进行着警署七年以来最大的变革。
    “宋sir,我们该怎么做?”
    赵祯迫切但并不慌乱,宋文柏抬眼瞧见数米之外藏在大楼阴影下的男人,语调平平,“照他们说的做。”
    行政公署要求警署上交全部文件进行管理归档,不设区不设部门,是全部公文。中心区在分级上隶属于警务处名下,可因特事特办,实际管理权限已远超警务处,哪怕是李崇明以廉政公署名义对他进行调查,对材料的审查也只仅限于警司办公室。
    这次公文管理只是个幌子,实际上头要的是中心区的档案,若没有政务司的准许,行政公署作为下属机构怎么敢越级。
    赵祯在电话那头应着,宋文柏挂完电话径直走向警政大楼,中心区是特首亲自签字盖章通过,如今警署内部重组不过是变相收回当初给他的特权。
    中心区因绿林社而生,自然也要随之一起覆灭,鸟尽弓藏,七年前决定成立中心区时他就早料到有那么一天。
    李崇明抬步走出阴影,他今天是为一份名单而来。李崇明深知,能让宋文柏亲手交付的名单绝不会是普通贪污那么简单。
    刚好,他要的就是这个,声势越大越好。
    长度两寸有余的U盘里装着的可能是远超他职权范围外永远无法触及的人物,李崇明将U盘牢牢握于掌心,自知此次联合行动事关重大,“确定好地点了吗?”
    “电视塔。”
    心跳不由得加快,李崇明曾听过一个圈内传言,安城电视塔是为顶层包厢而建,只是电视塔常年灯光闪烁,外界无从窥探,可建立电视塔所需的财力和权势单凭个人无法做到。
    还有什么比律政司、政务司和财政司这三个自成一体的政府架构做同盟更不起疑,他一直以为这只是个被人夸大的传言,没想到现实的潜规则比想象中更不堪。
    李崇明不可置信地皱眉,“你是说……”
    这设想实在太大胆,原来安城是从根上就烂了。正午太阳悬至头顶,深冬寒风呼啸,刚出的汗转眼被吹干,李崇明一阵恶寒,这件事风险大,可一旦成功,名利双收,廉政公署调查最高级别可达司长,也不是不能赌一把。
    夜幕初垂,电视塔按时亮起霓虹灯光,成千上万的焰火逐一绽放在天际,天价西贝尔随意停在路边,一个较为昏暗隐秘的角落里,控梯员停留在电梯门前,为一部没有楼层按钮的电梯关门。
    叮的一声,礼堂热闹的交际声瞬间归于平静,随着电梯门打开,漠然眉眼缓缓抬起,红底皮鞋最先踏出电梯,落地无声,按寸购置的波斯地毯铺了满地,这里便是安城最大的名利场。
    相较之前的聚会,这次礼堂里的人要少很多,按照规定,宋文柏将手机放在侍者的餐盘里,转而端起一杯香槟扫视一周,大多都聚在窗边看烟火,以平常心交际,对寸土寸金的海港夜景司空见惯,态度自如。
    少了谄媚附和的人,今晚在这里的才是中心人物。
    四周骤暗,不过半分钟再次亮灯,周围人无甚反应,像是见怪不怪,宋文柏抿了口酒,人变少了。
    短短半小时变暗再亮灯,接连重复几次后,只剩下寥寥几个人,宋文柏靠坐在距离电梯不远的沙发上,没有人出去,说明这里有暗格,那个连他都没见过的包厢一定就在这里。
    眼前一暗,灯又灭了,仿佛置身于无尽的黑暗之中,只有窗外夜景一丝微弱的光照射进来。眼睛已习惯黑暗,宋文柏正欲起身探寻,却看到左侧平整的墙壁突然开了一道门。
    宋文柏摸了摸左手中指上的戒指,放在香槟走了进去,怪不得他一直没发现,这道门采用静音装置且没有开灯,和夜色融为一体。
    房间不大,等门关闭后,室内大亮,宋文柏不适地半眯着眼,正眼便瞧见沙发上消瘦的男人。
    何世祺,安城特首。
    鬓边冒出丝丝白发,谁能想到有这样慈和外貌的儒雅特首竟是一手推动安城走到至今的人呢。
    警署系统里的中心区密码只有两个人知道,从林书音卧底档案无故消失时,他便猜到是何世祺的意思。
    只是他想不通何世祺此举的意图,直至他往前深扒其任职经历才发现不得了的东西。
    1978年吴四海只身来到安城,没有再选择工地而是来到电器厂做焊接,天不遂人愿,同年国家进行电气化工程改造,改革大刀阔斧,连电器厂也没能幸免,以工厂为试点普及专业化,像吴四海这样只为求生的半吊子自然成了首先被裁掉的那批人。
    各地罢工,其中闹得最厉害的便是安城北区,游行浪潮极速推进至安城中心,为平复民怨,政府承诺会放开一批工作岗位,游行获得初步成效,带头的吴四海得势成为话语权最重的人。
    而当时,位于北区的警署分区局长便是何世祺,虽然当时因监管不力一再降职至一个小小的警队队长,但经后数年,随着绿林社的壮大,何世祺带领的刑侦队也屡破奇案,最后因破获千斤毒品调任至警署总部。
    除了1978年的那一次降职,何世祺的仕途真是相当顺利,杀人、贩毒、军火,皆与绿林社逃不开干系,可何世祺拿出来交差的嫌犯无一人承认与吴四海的关系,而绿林社相关产业只受些不痛不痒的惩罚。
    档案上写着,「因证据不足决定不予起诉。」
    任他翻遍过往记录,何世祺和吴四海几乎没有同时在场的时机,就连警署破获刑事案件时吴四海要么远在国外要么被警署临时传唤。
    凑巧多了那就不叫巧合,不同步的时间差,未经勘录的证据,以及背后种种,何世祺安排得明明白白。
    起初,只是一次罢工,一个不起眼的被裁工人,而看似是被逼无奈的求职罢工,其实是有人背后唆使。
    绿林社这颗毒瘤,是何世祺一手灌养大的!
    多么可悲,安城最位高权重最受人敬仰的“父母官”才是迫害安城至此的凶手。李斌正直但不愚笨,他正是查到这一层,才料到自己活不久。
    端坐的男人按了个按钮,室内墙壁再次反转,墙外还有一栋房间,红色室内灯照耀下,被刻意模糊的一切映着红光,让人毛骨悚然,而这些都远比不上眼前的景象,圆桌前,三人围坐,赫然是掌管三司的司长。
    宋文柏无声攥紧双拳,安城最高的掌权者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安城怎么可能会变好,那阿梁算什么,林书音的八年又算什么?
    “文柏,以后我们就是自家人了。”
    “你放心,中心区的档案就是在政务司走个流程。”
    “警务处那小地方太委屈你了!律政司怎么样?”
    “哎哎哎,老梁,可别给我抢人!我财政司正缺文柏这样的人才!”
    一句句一声声都让他作呕。何世祺真是养了三条好狗,特首任期将至,这些人想方设法讨好他,不过是为了攀上陈志贤这根高枝,好远赴首都进入中央。
    若真让这种人管理国家,恐怕他们全都早完了。
    不合时宜的破门声震耳欲聋,何世祺却像早有预料,镇定坐在沙发上,李崇明大手一挥,“带走!”
    身后的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犹豫一番连忙跑过去将人拷起来,为了不打草惊蛇,李崇明是先斩后奏,他们现在两手空空,哪有搜查令,只能趁着人没反应过来赶紧先将人拷进ICAC再说。
    李崇明倒淡定许多,宋文柏给的贪污证据确凿,任他们三人请几个律师长了几张嘴都没用。
    只是宋文柏毫无喜色,李崇明侧目一瞥,顿时愣住,何世祺怎么也在这里,思索几秒后,李崇明陡然冷笑,跟着记录的组员好奇地抬起半个脑袋。
    接着带头的男人冷着脸,头也不回的走了,组员火急火燎收着记录本,“李sir,怎么了?”
    还怎么了,他这是被宋文柏当枪使了,原本以为只有三司司长,谁知道还有压轴大角儿,还是没法掌控的狠角色,这下好了,不想办法把何世祺也关进去,他和ICAC都别想好过。
    等人走完,何世祺才慢悠悠站起身靠在桌边,“文柏,做官呢,还是要留一线。”
    蓝色火焰一闪而过,何世祺将烟盒递了过去,宋文柏睇了一眼没接,烟盒扔在桌上,何世祺徐徐吐出长烟,咳嗽几声才说,“每个地方都有它的游戏规则,正玩得好好的,要是有人掀了桌子犯了规,你觉得那个人能安然走出游戏场吗?”
    话落,何世祺扇了扇呛人白烟,笑眼微眯,“我不是威胁你,是教你。”
    “在其位谋其政,可安稳日子过久了就懒散了,我在北区当局长时,有人怠慢到青天白日在工位上睡觉。”
    鼻腔和口中喷出白烟,何世祺低咳道,“安城乱了之后,个个神经紧绷,办案能力没见提高,倒是没有敢打盹的了。”
    语气轻松,带着笑音,但很快何世祺就收了笑,“后来我发现,其实还有一个方法。”
    宋文柏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三司司长就是这样被他养废的,可何世祺不以为意,甚至理所当然地说,“政事枯燥,在一个位子上待久了人就没了心劲,总要给他们点好处,要不然谁办事呢。”
    何世祺将烟按在桌上,过于瘦削的腰背轻微向前佝偻,远不见昔日的坚挺高大,看来他如今那么迫切可能并不是全因任期。
    “文柏,你图一时畅快赶尽杀绝,明日谁还敢坐这个位子?”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政绩,绿林社已经摧毁,可只要人一天没抓到,这项任务就永远都不完美,临近任期,他需要一件有说服力的政绩助他升迁到首都,而不是隐退至二线。
    而林书音就成了其中最关键的棋子,黎尧和林书音的绯闻曾在安城传得沸沸扬扬,没过多久,两人一齐消失,其真实关系很难不多想,何世祺是想借着林书音引黎尧回到安城,到时抓人轻而易举。
    宋文柏目露轻蔑,“三位司长养尊处优久了,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看守所的环境。”
    就算三个人被捏着痛处又如何,他不信在他手底下还能有撬不开嘴的人,现在是没有实证可以证明何世祺的罪行,但三个人和何世祺打交道已久,总能套出什么不该说的腌臜事。
    听到这话,何世祺走至门口又侧过身,“如果你是想救那个卧底的话——”
    “恐怕要晚了。”
    灯火通明的警政大楼内,二楼审讯室漆黑一片,唯独有一间办公室还亮着灯,今天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白天楼下浩浩荡荡闯进一批人,接着赵祯就跑上楼,直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目前人多口杂,她既已经进入警署,便不能轻易出这栋楼,如今她能做的,就是等。
    “林书音,出来吧。”
    林书音草草扣上手铐,警卫佯装不知解了手铐,“走吧,你排除嫌疑了。”
    林书音还要说什么却被推着往前走,被赶到警署大门外,“快走,警署不留闲杂人!”
    夜风萧瑟,林书音裹紧外衣,这个温度要是蹲在这里等宋文柏一晚上,只怕她会先冻死。
    林书音先是打了个电话给宋文柏,但电话没通,又看看时间,接着手机屏幕变暗息屏,手机没电了。
    冷风直吹,林书音哈着白气,抬头望了望一眼望不到顶的高楼,她和许舟有约定的地点,想了想林书音还是转身走了。
    昏暗路灯下,影子不断拉长,轻微的脚步声有节奏地响起,林书音左拐右拐走进一条小路,然而没走出几米便后退半步,预想中的小巷被纸箱废品堵死,一圈人围住退路。
    密密麻麻的人群让出一条路,一个胖子走出来,“书音姐,请给我们一个解释。”
    “为什么偏偏只有你的通缉令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