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好剑术》 1。 酒光色月,侠客西河。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 “子美,汝观吾作之《侠客行》何如” 李白给自己斟了杯酒,起身,右手负后,左手持着月光杯,极目远眺,看着远处树梢上挂着的一弯明月。 “杀太重矣。”杜甫给自己也斟了一杯,挑了挑眉,“少作也” “然也。”李白把杯子举高,“举头望明月” 话还未说完,其就在杜子美错愕地目光中消失不见。 在这停顿,从这改变。 “淅沥沥。” 雨下得深,久未歇。 大雨急疾,衔奔雷掣电。乌云团帷幕,隐弯月。 左河是个低洼潮湿的地界,左河有条河,名字叫狐河。狐河往西是西湖,往北是苍梧山。 长桥卧波,蜿蜒溶溶。桥边河畔有座茅屋,宅第周围荻花和苦竹缭绕丛生。 那所茅屋说来奇怪,屋顶缺了个大洞。 一开始只是漏了个小口,屋主人似乎并没有打算修葺的意思,但西北来的冷风可不是吃素的,那是一支整饬有序的虎狼之师,席卷而过,渐渐口子越来越大,最后衍生成了一个硕大无朋的大洞。 那洞未下雨时,皎洁的月光一泻千里,直勾勾地映射下来。一旦下雨!河床也不会上涨,一来是北极星往东的地方洛镇有位洛神,有她控制水位。二来,也是纵然下雨茅屋也不会浸水的原因。 屋内住了一条雪耳紫瞳、妖气萦绕的千年之狐,其名曰李白。 2。 成为狐狸老大了该怎么破? 李白大有些郁悒,脸色惆怅。莫名其妙自己吟一首诗,就来到了一个神秘莫测的地方,还变成了一只狐狸,还是只狐狸头头! “可怜我那收藏许久的百来卷谢脁之诗集,可怜我那御酿的三百杯琼浆玉液,可怜我今后再也听不得纶音圣渝,以后若我不在子美身边,不知子美将如何过活,唉——” “这次还真是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了。” 李白抚了抚床榻边沿未缠缑和流苏的青莲宝剑,沉沉地叹了口气。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老大,老大,你咋滴啦?”一只额白色朱的狐狸从雨中跑来,从缺了个小口的墙体蹿过,它跑到李白跟前,伸爪拉了拉他的裤脚。 随后便见它晃了晃身子,将身上的雨水抖擞了个干净,那水滴四散溅开,即将撞上李白之躯时却又自动消弭,他身上仿佛有某种力量在阻碍着它们相遇。 李白摸了摸小狐狸的脑袋,牵强地笑着“无事。” 他从床角拿来一个青铜灯盘,灯盘很新,锃亮,被他经常擦拭。盘内还有一点点未散尽的齑粉,是上次用时残余留下的。 夜无灯檠,他只能以盘为架,又轻车熟路地把用油纸包裹着的纸团打开,里面是一些晒干了的芦苇。 李白把芦苇平放入盘中,“去。”他启唇,拇指与中指打了个响号。 如萤火的微光,渺小,却身披重任。 “晋朝车胤囊萤夜读也似若如此吧,如果我也有本书的话。”他自嘲地笑笑,眸眼里全是冷峻的神色,就算倒影是温暖也无可奈何。 一团幽幽簇簇的橘黄色火苗袅袅腾起,芦苇一下子燃烧起来,蜷缩成一团,朦胧的白烟也不安分地推搡开了。 3。 李白馋酒了。 李白伸手,把长不满四尺的小狐狸抱了起来,放到木板床上。他俩中间隔着那个青铜的灯盘。 “你今儿有何收获?”李白看向小狐狸,开口询问道。 李白不方便出去,整日愁苦地待在房内,只得委托自己的小弟小狐狸去打听收罗镇上的新鲜事情。 “还是只能看见一群披盔戴甲的士兵在操练,一如既往。好像是要打仗了,我听人说。”小狐狸搓了搓爪子,回了自己大王李白的话。 李白敛着眸子,清隽如玉的脸庞上不起色彩。“还有别的吗?”他问。 “唔”小狐狸挠了挠脑袋,未久又激动脱口“有的,有的,我听说会有一个叫韩韩信的将军过几日会来洛镇督军。” “韩信这名字,有点耳熟”李白皱着剑眉,额头拧成川字。 “嗯。据说,那个叫韩信的将军生得英姿勃勃、气宇轩昂。身材体格高而不羸、健硕挺拔,镇上的许多大姑娘小姑娘都私下约好等他来的那天出阁去看他呢。”小狐狸双手托腮,眼睛里的光芒星星点点。 “嚯,还有这等事。”李白笑出了声,上弦月的眼睛在这一霎出奇的好看,如霞光云氤,诱人心魂。 “我也想去瞅瞅,不过这人肯定没俺家大王好看。”小狐狸偷偷瞥了眼李白,小声嗫嚅了句,没敢让他听见。 “呐可有酒卖了?”李白把脸凑了过去,紧张兮兮地看着小狐狸。 小狐狸狐脸一红,还好皮毛是赤色的。 它支支吾吾地说“那啥大大王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洛镇的人都不酿酒。” 小狐狸怕自家大王伤心,语速稍微放慢,语调尽可能的柔和。 “哦,我到忘了。”说不失望那是骗鬼的,李白他是个放浪形骸、每日需倾三百杯的家伙,酒是他的命根子,没有,是万般不能的。 所以,他决定了一件事情。 “小狐狸,明日随我渡河去对岸的蜀镇走一遭吧。” “好!嘻嘻~”小狐狸雀跃地应道。 4。 好吧,其实那巨兽是蓝BUFF。 翌日清晨,东方既白,水露浸竹,云翳叆叇。 大片大片稠白缱绻的雾气在狐河汇聚,犹抱琵琶半遮面,为芦苇仙子披了件鸿衣羽裳。 李白推开屋门,阳光并不明媚,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缩了缩。 小狐狸窝在他的怀内,温暖如炉,还在小憩。眼睫毛眨也不眨,也不知是否在装睡。 它舒服地蹭了蹭,销魂蚀骨,不舍离开。 远处杂花生树,莺啼鸟啭,屋后人音喧阗,沸反盈天。 蜀镇有个蛰居的落魄武士,叫宫本武藏。李白此番前去,是去寻他的。 他要去蜀镇,万不能从桥踱步而去,到顶,是一片沼泽。左右都不能越过。 洛镇人修这桥,很奇怪,竟就是为了那片水草茂密地泥泞地带。准确来说,是为了那沼泽里的泽鱼。 泽鱼无鳞,鱼目可治眼疾,骨可入药亦可缀珠,肉肥多汁,食之还可延年益寿。全身是块宝,不过现在泽鱼已经寥寥无几了,因为人类太过贪婪,大肆捕捞,甚至连其繁殖期也残忍戕害! 不仅洛镇、蜀镇,甚至远在天边的花果镇、长城镇也要来分一杯羹! 但是,巨大的利益背后往往伴随着更为猛烈危险的杀机! 那里有一巨兽,浑身如星辰般蔚蓝。高逾五丈,气力蓬勃、神力难撼。就只智商欠缺,你不惹他,他不粘你。 这也是人们和李白要绕路的因果,他不想触那兽的眉头。 他要走到河流上游,去西湖。那里有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姓姜。其载一梭乌篷船供人渡江,日日撑杆、不论风雨。收费看人。 5。 身上没有铜臭之气该怎么做? 西湖不远,李白走得很慢,走了很久,直到雾气完全弥散。 那里环境极美,岸边是如絮飒飒的芦苇,苇顶是背羽棕褐、身形纤长的大苇莺。头上是氛氲殊未歇的绵云,前面一碧万顷,后方是如翠丝桑叶的矮丛,两条迤逦的小路将其分割成三个世界,昨日下了雨,路上还有泥泞。 西湖有个渡口,六根木柱承担一片木板。 待他走到渡口时,老人在湖中央,正撑船回来。 不过有人比他稍快,那是一群凫水的水鸭,鸭绒如碳,脖颈抹绿。 一圈一圈的波浪朝他递进,水纹在前行中逐渐淡去,弹指挥间,蓬船靠岸。 “阁下,可是要渡湖”老人问道,期间上下打量了眼这个身披蓑衣着黑裘玉绒披肩戴草帽踩云靴的男子。 同尔,李白也在观察老人。 他细看了眼这个苍颜鲐背、慈面白髯却精神矍铄的老人,应道“然。” 这个老人,让他莫名地升腾起一股亲切感,这使他很不舒服。 小狐狸也从李白怀里冒出头来,双爪搭在他的衣襟上,水灵灵的大眼好奇地瞧着这个撑着乌篷船的姜姓老人。 老人把桨平放船上,手在布衣上擦了擦,“喏——” 李白看着老人把手伸到自己跟前,脸色不免有些窘迫。 “怎么”老人腹怀疑窦,狐疑地看了眼李白,“是没带钱财吗?”他问。 “嗯,出门慌张,只匆匆装了些笔墨。”李白腼腆地回答,眼睛却灼灼地直视着老人。 “哦”姜姓老人扯着嘴角,笑了起来。“你且说说,我看是否满意。” ——这俩人在打什么哑谜呀!我咋听不懂啊。小狐狸瘪了瘪嘴,在心底纳闷。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李白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这是他以前在大唐作的诗,他自己颇为喜爱。 “与景不搭。”老者笑着摇了摇头,眼睛眯成了一道缝。 李白想了想觉得也是,不过他马上又有了新点子,“那,这句你待如何?” “洗耳恭听。”老人示意他继续。 “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 “可有诗名”姜老来了兴致,在讶异中又细看了眼这个清隽英挺的青年。 “《江上吟》”话一出口,李白难免有些怅惘,嘴唇紧抿。 小狐狸身子儿一僵,它能感受到老大的情绪变了。 6。 如果不慎落水了该怎么办? 小船沿着芦苇飘扬而去的方向一直向前,姜姓老人操船技术很高,小船驶得很稳,肇始缘由还是湖面不起波澜,宁静温柔。 李白盘膝坐船首,船首细而尖,跟他的剑一般锋利。 小狐狸没再厚着脸皮黏在他的身上了,而是趴在船沿,半个身子都露在外面。它在看水,在看那碧绿幽深的湖水中它自己的倒影。 老人在后面撑桨,见状。提醒出声“阁下还是管好你这只狐狸吧,这湖,不似表面那般平静。” “哦,何出此言” 小狐狸扭头瞄了眼端坐着出声的李白,又回首看了下老人,有点困惑。 大雁朝南掠去,扑打翅膀的翙翙声,掩盖了李白清冽地问语。 “又要立秋了啊。”老人咨嗟一叹,从船厢内拿出一顶苦竹编织的帽子,戴好。 李白和小狐狸都不理解老人的这个举动。 骤然!湖面如同煮沸了的水,开始剧烈地翻滚起来。 小狐狸探头去看,“湖里有个巨大的影子!”它惊呼叫道。 李白忙不迭站起身来,擎住摊在船上的剑。 “嘘!小点声,那东西醒了。”老人放下桨,左手抵至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船也随之挺驻,稳稳当当。 “为何停下!”剑锋指向老人,李白伸手压低草帽。 “那是什么东西?”他又问。 小狐狸抱着李白的小腿,躲他身后,目不转睛地也看着老人。 “我还要问你呢?”老人反问,突兀地他的气势变了,眼神变得狠毒阴鸷。“一只修炼千年的野狐” “你到底是谁”李白震惊。 “鄙姓姜,单字一个尚。”老人噙扯嘴角,付之一笑。 待他话毕,暴雨携风而至,冲天而起。 “姜尚姜姜子牙!”李白喃喃自语,错愕地楞在那。 细雨落下,兔起鹘落,化成一圈光纱的帷幕。 小船左摇右晃,李白有些控制不住身体,只听“扑通”一声,小狐狸掉水里了。 7。 曾有大鲲跃水冲天起。 “救命!救命”小狐狸一落入湖中,就呛了一大口水进鼻腔。 狐狸本是犬科,按理说应该会游泳,可它天赋异禀、与众不同。 就在它不再扑腾水花,即将窒息的时候。 李白丢帽,卸剑在船,纵身一跃,潜入水下,将小狐狸托了起来。放到晃晃荡荡地小船上,颈部放平,压了几下小狐狸地胸脯,忐忑地等了几秒后,才见其从肺里咳出一大片水来,悠悠转醒。 李白拧了拧衣服,黑裘掺了水,颇沉。 紫发蔫蔫,被洗涤过后,却更为夺目。 姜尚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短暂地过了五分之一炷香,他用唾沫润了润唇,道“你怎知,我字子牙” “我听说过你。”李白抬头,瞥了他一眼,语气诚恳。 姜子牙还若再语,不过立谈之间,事态遽变! 狂风如刀,碾压衣袂。芦苇折腰,倒戈相向。 大苇莺的巢穴经不起这怒而暴躁的风,支离破碎,鸟蛋坠地碎了几枚。 李白揉了揉狐耳,左顾右盼,环顾四周。 西湖的碧水再度翻涌起来,在他前方,一口漩涡开始盘旋,仿佛是某种怪物出来的前兆。 “狐狸,你小心。”姜子牙提醒一句。 继而就看见他摘下竹帽,帽尖朝下,被他信手甩开,如蝴蝶翩跹起舞,落入湖面。 他踮脚,面朝前,身子朝后仰去,如蜻蜓点水湖面一颤,落在帽面上,竟未沉底。 李白嘴唇翕动,是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缄默地点了点头,将小狐狸抱起放入怀中。 小狐狸打了个喷嚏,嘤咛了一声。 大音希声。 一条大鱼,切开水面,破水而出,直冲云霄。 西湖很大,大到容不下这条不知其几千里的鱼。 其翼若垂天之云,铺天盖地。 李白的影子被其淹没,小船被水浪掀翻。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而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8。兮有少年乘风踏马来。 一行军队,旗帜绘韩。马蹄橐橐,甲胄齐整。 为首的是个将军,年纪不大。腰别铜铸檀木嵌字、褐金勾边御赐腰牌,皎如玉树、眉墨如画。 其玉环半束,松绾青丝。行径落拓不羁、威风凛凛。 头戴月牙龙角镶乌金玉兜鍪,身披银鳞犀角鲨皮彩绘护膝明光铠,雕画一睁目盘龙,栩栩如生。 脚下如涛,踩蚕丝布帛双尖翘头单靴。 胯下紫骝,筋腱壮实。右手擎枪,枪长六尺,枪尖寒光凛然,枪缨散如梨花。 “将军,绕过沼泽,前方就是洛镇了。”副将夹紧马鞍,一挥缰绳,来到将军身畔,附耳轻言。 “好。”那少年将军阖上双眼,任马自走。 这次王上派他前来,是左迁。他被贬谪到洛镇,是沛公多疑,不敢再用他。 “呖呖——” 大雁悬顶,沿着白蛇山山脊朝东南而去,他们的来处。 “要立秋了么真是讽刺啊!”将军薄怒,面浮愠色。 副将见此,屏息垂耳,不敢多言。其拉紧缰绳,驻马不前,渐渐落后。 将军攥紧枪杆,心思冗杂,他看着近处这彼此起伏、连绵不绝的山峦,和那海天一线、向东奔流的江河,还有这苍翠如春、郁郁葱葱的森木。 “这是我为他打下的江山!可他,却要杀我!” “野马归原,此番,不回头了!”将军座下骏马似了他心意,撒开四蹄,尘飞屑动,乘奔御风快如疾电。 跑得越快,心就越欢。 渐渐,只给身后的将士们留下一片蔚蓝的天空,和一幅纵扬的背影。 还有一根马鬃,飘落在地。一声呼喊,盘踞在林。 9。 鲲飞九天振云霄。 李白踏水而行,如履平地。他的胸口两膝皆有一簇绛紫的火苗在曳曳摇晃。 水浪万千如针,漫向四方,像夜里绽放的昙花,转瞬即逝。 那些败落的细雨被李白环绕周身的透明薄膜格挡在外。 小船本该翻覆,皆因姜子牙盘坐船头,对抗风浪才能安之若素。 他低叹口气,还是舍不得这条陪他经历过日夜风雨的船。 姜子牙抬高帽檐,那条腹胸霁蓝的大鱼,正悬鳍而飞,在半空。 “鲲啊,奋起而飞吧。鲲啊,化而为鸟吧!这样你才能活下去!你的劫数今日难逃。” 姜子牙伸出手,食指点向大鲲,一抹渺不足道的白光,倍道而进。 那鲲大而不穷,身影却能吞噬整个西湖,和他们。 鲲的身子在李白和小狐狸翘首以待地注目下,微不可察的覆了层捻金雪柳似的绒毛。 它的背脊幽绿,似喜阴温和的爬山虎一直攀缘到尾鳍。在云笼雾罩中,渐步模糊。 鲲鳞如贝,密密匝匝。 眼大若铃,一泓秋水。 因个别因由,这条鲲的体积比它的挚爱亲朋、手足兄弟要小上许多,在它们跟前,它就是个娃娃。 大雁们挥翼把枫叶染成晚霞的橘红,秋风悄悄随着它的脚步把冷意传给大地。 鲲那颗不安分的心这才躁动起来,它要幻化为鹏。去北方苍梧山,那里有一头龙。 这条龙所含的体脂够它撑过无数个秋、冬两季。 然后,它将再次陷入沉睡,等待下一次醒来。不过这次,它可能不会如愿了。 北方,来了位不速之客。 10。 怒发冲冠杨二郎。 “该死,该死!总有一天我要让那泼猴再也不能蹦哒!让他像条死鱼一样趴在地上!臭狗滚开!” 鬓发缭乱、头戴扇云冠,额生一金光熠熠神通竖眼的显圣真君杨二郎口不择言地怒骂道。 他每行一步,脚下的腾云都在颤怵。 “嗷呜——” 哮天犬委屈地嚎了声,它兢兢着双股,伏在云上,不敢再上前。 “这下才跟我装老实”杨戬撇了眼皂靴旁匍匐着的白毛细腰哮天犬,冷讥热嘲。“回去再拾掇你。” 那张容貌清俊、仪表堂堂的脸上故因愤怒而穷形尽相。 杨戬捏了个手印把铠甲褪去,露出一袭湖蓝水合服,轻松领口,情绪这才稍微缓和。 “下次再去,定要让那不识礼数的野猴子知道我手中三尖两刃戟的利害!” 他喋喋不休,似又察觉到了什么,咬牙切齿道“哪吒,可曾听够了” 登时,二郎神杨戬手腕一翻,长枪回马,如蛟龙出水。 “锵” 烈焰先发制人,至刚至阳,那是三昧真火。 间不容瞬,如白驹过隙。枪缨如火舌,发扎双髻的哪吒持枪相击。 哪吒载笑载言道“二狗子,你咋了怎么这般狼狈嘿嘿——” 混天绫随风飘到杨戬脸上,杨戬气急败坏地拿开,指着哪吒怒斥“你老汉儿没教过你三纲五常四维八德吗?” “没有!”哪吒晃了晃乾坤圈,理直气壮地呛声回去。 杨戬被噎了一下,拿他束手无策。 他转而蹲下身子,揪住哮天犬脊椎上的白毛,声色俱厉地对它说“你以后若是再敢” “你对你的战犬真是和蔼。”哪吒戏谑出口,抢白一喙。 “狗拿耗子!”杨戬心中本就蓄火未泄,此际怒发冲冠,提枪朝哪吒穿去。 云下,逼仄黢黑的一条甬道内,人音回荡。 “杨戬这厮说,我若要成仙做神,必须强掳褫夺女娲给予那狐狸妲己妖丹里的一缕鸿蒙紫气,再引入自己体内,方可破极而上。不然,九死一生 嚯。妲己” 11。 你可曾听说一支从天而降的神箭? “咦,大王你瞧,那边有个古怪的东西。”小狐狸勾着李白的肩膀,脑袋歪在他的颊边,耸了耸鼻子。 李白顺着它小手指的方向望去,黑云压城地穹顶上,在那西北方,一圈跨越空间、地域的光焰,神速递进。 一炷香前。 山抹微云、雾凇扑面的苍梧山山腰处,崎岖路狞,肩背皮革楠竹制长两尺箭筒的男人彳亍而行,由北向南。 他的箭筒上用金线勾勒一轮朝阳红日。绣工精细,惟妙惟肖。 内里仅一羽弓矢。 他手上握一柄耀金神弓,肆无忌惮地火焰熊熊燃烧,发了疯似的乱窜,火芒吞噬着弓稍和弓靶。在那灼灼的火焰里,一头赤红的三足乌鸦在痛苦吟喙。 他的左右周围环抱着排排浅红托深红、虬枝奇诡的乌桕树,叶红花黄。 而他的脸却饱经风霜,面上胡茬稀稀拉拉,却如刀枪剑戟,不容小觑。 那双如涧底幽壑的眼眸凝视前方。 忽的,他动了!敏捷前进,像狩猎之豹。身子前倾,如迎客之松。每一次落步,脚下盘风。 直上山巅,矮云飘渺。百丈之程,不过尔尔。 “一条鲲”他诧异,又回头瞥了眼自己来的方向。 那双眼睛细长,上下双波,锐利而升起光彩有如星烛。 “这头虽小,却也是祸害,留不得你。” 男人敛着鹰眼,厚唇开合。他从箭筒里拔出那支仅存的箭矢,抵在箭弦上。 火焰随之蔓延而驱,箭尖火煋四射,猛烈狂暴。 他拉至满弓,臂上青筋透显。 “咻” 箭之离弦,席卷残云,以雷霆万钧之势追风而去。 “嗡嗡!” 那光焰,速极而遁,破空之声如虎啸龙吟,催林震湖。 杀伐之气逐步而增,承载着其主人固执果决的意志。 小狐狸双瞳剪水的朦胧大眼里倒映着一条朱红之龙,张牙舞爪,吐露獠牙。 李白瞳孔收缩,握紧剑镗。姜子牙抬眼皱眉“后羿!” 鲲大惊失色,想要避开。 为时已晚,箭,已是来了。 12。 破洞理论。 孔武有力的男人抬手拭去额间渍出的汗水,后见,一枝红梅妖艳绽放在壑间。 他朝右臂看去,他的手脱离了他的掌控,在颤抖,食指与中指的夹缝里淌出了血。 不知为何,没了羽箭,他反而如释负重,紧锁的眉头也舒展而开。 “接下来,便是你了。巨龙。” 说完,他纵跃,南下奔去。 与此同时,苍梧之南。 湖面在颤抖,李白的脚也在动。 那箭高灯远亮,如水之潮汛来势汹汹,它冲散了白雾,压垮了绿草,惊走了凫鸭,形势危如累卵。 “那条鲲会被杀死吗?”小狐狸嗫嚅着问,它把目光撒向李白。 “乖,不会的。那个叫姜子牙的老先生会保护它的。” 李白心神一动,手指绕了绕小狐狸的额头上的呆毛。 他错生的那只千年狐狸有双百花眼。视之所在,毫厘难掩。 那箭李白阻止不了,也不会去抵挡,那与他无关。 老人刚才的举措他早已了然,包括他现在微扬的手。 “而我,保护你一个就够了。”他看着小狐狸说,那种目光叫柔和。 小狐狸臊红了脸,虽然它的皮毛本就如火烧云一般。它垂着小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 阳光骤地透下,模糊了李白的视线。 “怎会如此!” 小狐狸看着李白,顺着他的目光漫延。 蓦地,它楞着不太敢动,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李白惊慌失措,扭头连忙去看姜子牙,湖面盘盘囷囷,他已不见。捎带走的,是那艘乌篷船。 鲲不会说话,李白却能感受到它的悲伤无助。 被暗影笼罩的天空咻然复苏,仿佛有人徒手撕开,霎时芒光万丈。一滴雨落在李白伸出的手上,有点凉。 据说鲲死的时候,会化成水珠,它要反哺养大它的河泽大海。 那条鲲倒翻着身子,向李白和小狐狸要去的对岸撞去。 它的身上被点燃了火苗,那些如雪柳的绒毛被烧得咯吱作响。 它的背脊、尾鳍刚幻化成翎羽,就被残忍折断。 它的腹部破了个洞,那个小洞就像李白住的茅屋,不去修葺,就会愈来愈大。 李白抿着嘴,他的身子好像有某种素昧平生的东西流逝而去,那东西是什么,他心知肚明。 李白站着的湖面一颤,“为什么不救它” 姜子牙压低帽檐站他身旁,李白看不清他的眼睛,姜子牙反问“你又为何不去救” “我”李白哑口。 “哼,我家大王不会飞!”小狐狸咬着银牙替李白打抱不平。 “这就是你的答案”姜子牙没管小狐狸,只是仰着头注视李白。 “以前是,以后不再是。”李白手指绕火,是他眼瞳的颜色。火焰愈发狰狞,就像他的心情一样。 “你救不了他,这是因果,就像你和你这只狐狸,解不开的结,最后都变成了死结。” 姜子牙泄气,像个瘪了的气球。他无能为力,这是命中注定的事。 “我不管死结活结,凡是我认定的都会去做。” “我不知道那条鲲的秉性如何,只是它为了化鹏,就像我当初为了梦想一样,只差一步,临门一脚,我见不得失败!” 李白说了一大串他自己都觉得虚伪矫揉的话,话唠不是他平日的性格。 而后,他将火苗注入小狐狸体内,放下,它稳当地站在色彩斑驳的湖面上。 鲲的血,是勿忘我花的颜色。就像它以前住的大海,蔚蓝。 “你会后悔的。”姜子牙沉默了半晌才道一句,“不过谢谢你。” 这条鲲,也陪了他许久,算他半个朋友。而他,却是它身上那些火焰助纣为虐的帮凶 那一句话声音很轻,李白却听的清楚。 他点点头,脚下盘踞着紫火,而那些火焰,在灼伤湖水的同时将他托上半空。 原本别在腰后的青莲宝剑被他拔出,紧紧地握在掌中。 13。 落花踏尽、白袍飞龙。 “吱呀——” 阳光亲吻封闭的樱木窗棂,就像檩条上腼腆的抔土和门楣下奔放的碾尘在光晕中翻飞纠缠那般甜蜜。 这个上雨旁风的屋子很少能够透口气,但这三天来却接连享受那难得的自由。 半卷短发穿墨翠五折袴的男人推门而出,踏过覆了灰的门槛。 黑纹付羽织穿他身上,就像披着虎皮的鼹鼠。 满树和娇烂漫红的花瓣追随风的脚步痴痴而舞,它们落在黛瓦上就笑,落在黄土上就哭,若是落在男人的头上就狠狠地欺负他。 屋前左边载了三株树,是错把初秋当暖春开花的桃树。 树下盘膝坐着个眉清目秀的稚嫩少年,他坐的地方没有花瓣,周围也没有。 他固执地来了三天,从他下定决心要习剑的那天开始。 当年,他父亲都能三顾草庐求得孔师出山辅佐,他自觉不比其父差。这是第三天,他坚信那人一定会被他的行为所感动,从而教他剑术的! 面容疲倦却冷峻的男人撇了他一眼,不说话,径自走到屋右的臼井旁。拉轴收绠提了盛满井水的木桶上来,用井边放着的、剖开仅剩下一半的木葫芦舀了些水喝。 少年眼馋地看着男人上下滚动的喉结,和那下颌与胡渣上的水滴,以及他漏掉的、洒在地上的、清白而洌的井水。 真是浪费!他是故意的!他一定是在考验我! 少年润了润快要干裂的唇瓣,殷切地看着男人的行举,在心中笃定。 “他居然在观察我!”少年在垂首偷瞄男人的时候,有史以来第一次!那男人居然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好像是在打量揣摩他。 这是要拜师的前兆吗? 他的心中挤满了兴奋的狂喜,如同温泉,喷涌而出。 登时,他正襟危坐,捋直了身子。不敢稍逾越,后背都浸出了汗,就不知是热的还是如何。 其实,男人并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他身后的人。 一根红绸带,在他背后,在树旁,迎风而律。 落拓不羁、玉面澈目的青年,落花踏尽走到桃树旁,从树后走到少年的身畔。 “喝酒”男人岔开步子,薅了薅头发,平淡地问道。 “啊不不行我还未行成年之礼,还不能喝酒。不然阿爹知道了会揍我的”少年结结巴巴地说,窘迫地涨红了脸。 “我不是在问你,而是在问他。”男人笑了,被这傻里傻气的少年逗笑出了声。 “啊?——” 少年扭头去看,不知何时,有一个姿颜雄伟、身披白袍背负银枪的青年走到了他身旁。 那青年身长八尺,却锋芒内敛,如一蛰伏渊底之龙。 青年启着薄唇开口“阿斗,随吾回去吧。璞之剖玉,早晚间事。何必赖他门前不走童渊师傅的百鸟朝凤枪、师兄张绣的虎头金枪和吾自创七探蛇盘枪枪法任尔挑选。” 说着,他作势就要拉少年起来。 少年一把推开他伸来的手,“不,子龙哥,我不会回去的!是父王叫你来的吗?你回去帮我告诉他,我一定要学剑!”少年的话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他咬着牙说。 青年无奈地看着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不是主公叫吾前来,是吾自愿。” 他径直越过少年,右手摸向银枪白蜡枪柄。 “子龙哥你去干嘛?”少年连忙起身去抓青年的衣袍,却发现小腿早就酸麻地动弹不得。 他跌了个跟头,抬头再看时,青年已走远,走到了那男人跟前。 只听一声怒咤,如黄钟大吕、平地惊雷,率风卷百花升云霄。 “某家少主这口恶气,常山赵子龙替其担了!” 男人挑了挑眉,“不接,滚。” 14。 对礼。 “吁——” 戴月牙龙角兜鍪的将军俯身贴近马背后的鬐甲,侧身向左,轻抚胯下紫骝的马颊。 黄沙渲染了无垠的绿海,浅草没了马蹄。 少年将军枪柄撑地,利落下马,站在坑洼的泥土小道上,这时紫骝才停下脚伐。 试望草原,一马平川。 七月的尾巴从前处而来,高歌猛进,尘沙漫天,梨花缨乘兴而舞,少年将军的明光铠甲不再冰冷,吹来的是暖风。 小路尽头是颓圮荒芜,野茫茫的杂草上是断壁垝垣。 风儿从那而来,少年将军稍渐泛黄的脸上感受到了点点湿意,漫着酒香。 他扯开喉咙大喊“喂,睡觉那人,你酒葫芦槽口开了!” 破城墙上躺着一人,枕着自个儿随身的武器而憩。少年将军观清楚了,那兵器是丈八蛇矛,这杆一丈八寸的蛇矛比他的梨花枪还要狂放霸气! 像一撮火苗,随时就起燎原之势! “洒家知道。今儿这冤家把俺灌腻了,到想让你这后生也尝尝俺们蜀镇的烈酒。” 那人声音浑厚嘹亮,络腮胡子,蝴蝶脸。黄冠草服,行事粗犷率性。 他扶正葫芦,取下自己右腰系的佩刀新亭侯,插入草垛。双臂扛丈八蛇矛搭在膀间,昂首阔步朝少年将军走来,步伐如猛虎下山,气势汹汹。 “怎样,随洒家比划比划赢了,让你过去,输了,哪来哪去。这壶酒也送你。”粗犷男人铜铃大的眼睛里迸发出渴望的光芒,又指了指身后的葫芦。 “你不怕我图谋不轨”少年将军冷眼反问。 粗犷男子耸耸肩,“不怕,蜀地有俺大哥二哥。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先赢了洒家。” “我有一个要求。若答应,我就与你过上两招。”少年将军右手开始顺时针舞动长枪,他开口说道。 “行,你说。只要不过分。”粗犷男人颔首答应。 “那酒,我要斟满。” “赛。” 少年将军抱拳,“淮阴侯韩信。” 粗犷男人回礼,“燕人张翼德。” 15。 像羽毛般轻盈的鲲。 从前,李白尚在大唐时。 听过胡姬为他倾心弹奏得琵琶,听过舞榭歌台上歌妓玉喉的高啭,也听过长安城大雪纷飞时雪融青石板的静谧。 惟独,这条鲲所演奏的,最令他刻骨铭心。 “咚咚,咚咚。” 鲲的心脏在哭,是虫豸一口一口啃食树叶经络时,叶的哭声。 它的身子偌大,却似乎只有羽毛般轻盈。 李白脚下紫苏色的火焰逐渐萎靡,从他的掌心沿五指的关节一簇一簇四散而开,像一群栉风沐雨、奔走边关的将士。 他的手掌按在刺破鲲腹的那口洞前,羽箭还在洞内涡旋。在鲲腹中,火焰尤为蓬勃汹涌。 赤鳞的红龙张开血盆大口在吞食着紫罗兰的狐狸,狐火迎难而上,穿过龙的口腔与咽喉,在龙腹内结成蛛网,一厘一丝。 这场属于火焰的饕餮盛宴,如明霞秀月,清丽璀璨。 “大王!”小狐狸双手作喇叭,忧心忡忡地呼喊着李白。 李白回头一笑“无恙。它也会没事的。” 他的那双眼睛像是散发着金色光芒的堇青石,勾人心魄,很轻易就抚平了小狐狸心内的焦虑。 “他的雪耳耷拉,明显已经撑不住了。在逞强啊。”姜子牙看着小狐狸,不适时宜地开口。 “闭嘴,老头。你当本王看不出来吗?”小狐狸眼角下垂,那双被捕捉到的眼睛,宛若在雨幕滑翔的燕隼。 “妲己,你这迷惑人的功夫又见长了啊。竟把这狐狸小子的情绪轻而易举就挑大了数倍。这小子何德何能让大罗狐仙这般煞费苦心地训练他莫非”姜子牙戏谑着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与你何干”妲己亟言反问。 “我为何在此地日复一日、不舍昼夜地撑杆,你心底没数”姜子牙气得吹胡子瞪眼。 “呵,一点蝇头微利就让你这般丑态老年人,就别来打打杀杀的了,万一哪天一不留神折了,你还怎么享受后半生的幸福呀。”妲己吹了吹指甲,不以为然地说。 “牙尖嘴利。”姜子牙怒不可遏,忿然说道。 “所以本王喜欢吃苏记切糕和裹了豆沙的糖葫芦。”妲己风情万种地鄙了他一眼。 “你”姜子牙拂袖离去,“好自为之,时间不会等你。啸歌江湖、徜徉红尘很好玩吧。” “无人问津的老葡萄,又酸又臭!”小狐狸努嘴,捋了捋自己的毛发,不屑着说。 它的目光,在日光向西中停留在一个精疲力竭、气喘吁吁地男人身上。 那个男人的名字叫,李白。 16。 下雨了。 “泣——” 大苇莺的啼音碾碎了天空的沉寂,它咆哮着质问风为何伤害它的骨肉,风不会说话只能“呜呜”作响。对啊,它本是无辜的。 当李白把箭矢从那巨鲲腹中抽出时,他清隽如玉的脸上是阑干的湛蓝。 鲲的身子上有他的手,他的手上是鲲的血。鲲在觳觫颤抖,他能感觉到。 鲲好像在哭,因为起雾了。李白披肩上的雪绒在骤然绸缪的烟雾中泠然。 李白随手把箭丢下,小狐狸手足并行,在水面上奔跑着,它接到了。 拿到爪中看时,箭杆断了半截。它比划了下,有它的胳膊肘儿那般长。 “咦?” 它用狐掌揉了揉脸颊,顾盼生辉,发现李白并没有注意到它。 随后,它吐出一口狐火喷在箭尖上。顿时,那箭尖便如鬼哭狼嚎般撕心裂肺地惨叫着。 “纵然你是后羿又如何?就可以滥杀无辜搅乱自然法则了吗?”它冷着眸子,面无表情地说。 不过立谈之间,箭尖灰飞烟灭,一行字凭空被人捏造而出。 “嘁。”小狐狸嗤之以鼻,不屑地把箭杆烧成齑粉。 抬头再看时,鲲的身体犹如雨后的山荷花,在绽放中透明。 李白不知道该怎么拯救这条命在旦夕的鲲,他笨拙地催动自己的紫火,以至于鲲的全身都闪着煜煜的火光。 眨眼间,万丈光焰消失殆尽。 李白脚下的火焰堪堪护着他落下,当他脚掌刚接触水面时,他脸色苍白、手忙脚乱地朝小狐狸跑去,抱入怀中,盖住它的脑袋,手指发抖着捂住了它的眼睛。 小狐狸心神一颤,暖乎乎的,索性伸手抱住了他。 下雨了,霏霏细雨。 蜀、洛两镇销了商贩吆喝、语笑喧阗,听见的仅是些嘈嘈雨声罢了。 这场雨下得唐突,下得细润,不徐不疾又毫无新意。 屋顶上是打豆子的响声,土地上是西湖的眼泪,湖面喑哑,那一滴滴雨水像彗星走后的白色轨迹,稍纵即逝。 17。 长安西市。 西风落叶,长安道远。 长安是个遐迩皆知、温柔婉约的城市,可它太远。 西河以西八百里,往南五百里,是长安城,亦是长安镇。其为大唐旗下之地,坐北朝南,三镇之首。 可它很小,弹丸之城。 长安不种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的牡丹,城外生了一片斜日更穿帘幕的梧桐。 巳时,太阳的影子笼罩整个长安西市,给这个市廛熙攘、店铺毗连的贸易集市套了件碎金霓裳。 西市开市早过了一个时辰,大伙儿都在琢磨掂量,不敢率先迈脚做那出头之鸟。 拉胡琴的魂不守舍地在调弦索,茶馆饭铺的伙计不敢大声招徕,耍杂戏说书的武生先生们三缄其口却心痒难熬,脸上冒出了热汗。 众人像是事先约定好了似的,一同如寒蝉般噤若不语。街上再无摩肩接踵、人头攒动的行人,场地内空旷无声、万马齐喑。 萧家摊子上令人垂涎三尺、色香俱全的馄饨已然凉了,要等的人还没来。 汤水上淋着的一层芝麻油漉下四散扩开,香气袅袅,可这个庖人却拿着蒲葵扇在驱赶那似有实无的苍蝇。 “欸!阿拉卖切糕嘞哟~绿豆红枣玛仁糖糯米花生粗杂粮栗子核桃葡萄干的新鲜切糕嘞~~” 推车卖切糕吆喝的是小苏,他爹前些时日卧榻,受痼疾之苦,所以由他来顶替,他们苏记切糕的招牌可不能垮。 挥扇子的老萧头瞪大了眼睛,急得脸上热汗直落“小苏,小苏,快回来!今儿七杀下凡,不良脊烂要查搜西市贸坊宄蠹之徒,全市戒严不准嚷卖开火,你可当点心吧!” 众人侧目,又视若无睹。 老萧头刚过半百却两鬓颁白,他的脸上有条疤,从鼻梁开始沿鼻翼颧骨到耳垂后方,他早些年间是个御厨。 老萧头迈着臃肿的身子把额系蓝绳的小苏拉了过来,“阿公,推车。”小苏指了指自己过活的手艺。 “害!” 老萧头咨嗟一叹,左右瞅了瞅,向前跑时踉跄了一下,竟奇迹地握住了推车护柄。 银光乍现的集市,宛如神祇临世,令人惶恐。 一叶梧桐在风声鹤唳中逆着光落了下来,停在推车的皮蓬上。那叶梧桐终于找到了它的归宿,可以歇息了。 老萧头站那儿不敢再动,因为他知道来者是谁,他的腿肚子在打颤,却使出全身气力把推车推向了小苏。 都说人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哪怕是个白丁庸人也会谋而后动,这次到是他冲动了。 光线如丝,暴怒地吞向老萧头。 小苏向前方看去,嘴不悦地撇成八字。 詈骂一声“一个小小不良帅就敢这般猖獗” 他疾步上前,猛地跃起,他的影子在身后护住了老萧头。凌空下击,一个东西打在左边茶铺顶淄瓦上,吓得两个伙计急忙跑开。 “琅琅。” “嚯,居然能弹开小爷的银翼两爪刀镰。看来,今天要找的人便是你了。不是也是!” 腰系鎏金银香囊的青年踩着光影走来,放肆桀骜地说。 从他身后骤然奔出一二十来号穿锦服持刀的人来,将小苏老萧围了个水泄不通。 “不良人办案,闲等退散!” “呵。”小苏右手挡着惊慌失措的老萧头,嗤笑一声。 “我若不呜呜。” “这位官人,娃儿不懂事触犯了您小老儿向你道歉,可您慧眼识珠、明察秋毫得看仔细了呀,愚等只是些粗民啊!”老萧头一把捂住小苏的嘴巴,卑躬屈膝声带颤抖着说。 二十年前的情景一下子涌回了他的脑海,当年他还可以琼面划脸来逃脱一劫。现在,唉。 “阿公莫怕,今时不同往日。这回该换小苏保护您了!”小苏看了眼老萧头脸上的狰狞的刀疤,信心满满而又愤怒不已地说。 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啊,来之不易,他得好好珍惜自己掐好时间设计的,这个陷阱。解开阿公心结,为阿公报仇的陷阱! 雠耻已雪,今日此时! 他攥紧了拳,向四方掠去。 18。 你可去你丫的桃花有灵吧之断剑。 东边日出西边雨。 雨仍在下,细雨敲打的花瓣上散发着泥土的芬芳,枝桠眷恋着要与其厮守过往。 屋子在漏水,过不了多久面色疲倦男人的布衾被褥就会冷得像他的脸。 男人有点儿在意的臼井井口上盖着赵云的白袍,那是黄麻和蜀锦织的。 “潇潇。” 赵云枪出如龙,间不容瞬,雨水拍打在枪尖上跳向远方。 男人的卷发紧贴在其脸侧,被他一齐绾在脑后,信手扯下腰带上的一根丝线扎了个髻。 他的眼睛很亮,如月黑见渔灯,藏不住的是倦意。 当他后移左脚、收腹躲开赵云的长枪时,赵云的枪竟如灵蛇摆尾再次穿卷而来。 枪头微晃,明枪易躲,男人悠哉游哉地弹开银尖,他感受不到面前青年的杀意,就像他感受不到自己酿出的酒的醇香那般。 显然,赵云只是置气罢了,但那股攒着的气好像也不是因为他。 他充其仅算个火引,间接地点燃了那个已达临界点的炸药桶。 他们激斗闪躲了数个来回。 赵云将他自创的七探蛇盘枪枪法第一式打了个精光,然而,扎发髻的男人见招拆招,衣服只破了一个孔。一寸三分的小孔。 在一旁的阿斗心里歉仄难安,他的身上、衣服上、脸上全是污浊的泥泞。 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能脏成这般,也算难为他了。 “子龙哥,休要再打了,休要再打了!”阿斗忧形于色,急切地开口。 “再打下去,宫本师傅也不会收我的”他的声音夹着哭腔,雨水像滑下屋檐般滑落他的脸颊。 赵云握枪的手一滞,脸色如云墨,晦明难分。 “你家的那个少主不适合练剑,也不适合练刀和枪,更不适合练所有的兵器。” 见赵云没搭理他,男人又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他的体内,似乎充斥着瀚如繁星大海般的煞气,而这股煞气暂待时机、引而不发不去伤害他,却能逼拶他所用的武器,话可无错” 扎发髻的男人握着赵云的枪杆踩着花瓣缓步推向他,面对面冲他扁了扁嘴,一针见血地指出矛盾所在。 赵云面色一凛,他束发的红绸垂落下来,左手食指微微抽搐,“胡言乱语!信否吾斩卿” “桃花有灵,趋利避害。”男人指了指阿斗身畔恐惧得不敢上前的桃花咧嘴笑道,笑比河清。 他的话阿斗听得清楚,雨滋润万物却湿透了他的衣裳,他的脸在膝前的水洼中狰狞可怖。 “不过,我这里恰好有一柄断剑。你若想的话,明日再来吧。”宫本拾起掉在地上装水的酒葫芦,打开倒了口,睨了眼屈在地上的阿斗。 要离开赵云方圆三尺时,他回头“谢了,你的袍子。” “汝,昔为一刀客乎。”在宫本推杆而来时,赵云看清了他的步子和握杆的掌面。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我扬名前皆用剑,大小争斗百余来场,挫伤敌手百余来人,后来那柄剑断了。” 宫本身子顿了下,一朵花瓣粘雨落在他的肩头,他回首哂然一笑,又继续向前。 “啪嗒,啪嗒。” 不知为何,赵云感觉宫本脚下木屐行过的地方特别的响。他貌似也很开心吧,他心想。 他收枪贴身,转身看向阿斗,心中百感交集。 阿斗怔在树下,好像在笑,他的眼窝里捻着一抹光。 19。 风的六月菊。 雨渐渐停了,变成潮湿的浓雾,偶尔飘洒着几滴露珠打在树杈,霁后的天空清澈见底。 小狐狸和李白渡过了西湖,走在山间岙地上,一前一后。再行二三十里路,便是蜀地。 空无一物的天空没有黑黢黢的乌云,也没有蔚为大观的彩虹,有的只是些浓郁的悲伤,李白家乡的天空里没有的悲伤。 “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 “老大,你咋滴啦?”小狐狸瞧见端倪,停下了脚步,询问道。 “没事。”李白沉默了半晌,小狐狸猜他心里大概有什么说不出的苦恼。 李白眼眸闪躲,避开了它的目光,平复了下心情后岔开话题“唔,那老头呢” 小狐狸瘪了瘪嘴,幽幽地说“死了。” 李白一个趔趄差点崴了脚,他被噎了一下,在苦笑中蹲下身子掐了掐小狐狸的皮毛。 “说正经的。”李白道。 小狐狸哼了一声,脾气不大好地说“老东西早溜了。” “哦,是这样啊。”李白上弦月的眼睛又笑开了,像初春的溅露和寒冬的凉蕊,美丽得让小狐狸再次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过六七里路后,他们面前有两条小径。一条往前,一条向东。 僻静的路边铺满了旖旎艳丽的六月菊,那橘红的花儿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执著绽放。 小狐狸忽地加快了脚步跑开,停在两条小径的岔道口,面对着李白敞开双手来。 李白不解“怎么了” 小狐狸没说话,它的脸绷得异乎寻常的紧,那双眼睛柔得似要揪出水来。 “笨蛋老大,不快乐的时候要记得吃切糕哦。”小狐狸说完后,细咬着唇瓣,垂着小脑袋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李白看气氛不对,装出嬉皮笑脸地样子又问了一句“到底怎么了砸,还跟老大打哑谜呢?” 突然吹起的风,伴着花香摇荡,李白掩住了双眸,小狐狸刮落脸颊的泪水飘向更遥远的彼方。 小狐狸愣了一下,身子僵硬。 它开始来来回回地扣着手心,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哽咽着擦去止不住的眼泪。 “老大,老大以后不要不开心了。小狐狸可能再也再也不会出现在老大的世界里骚扰老大了。 小狐狸要去大唐吃它最喜欢最喜欢的切糕,老大以前很喜欢喝酒的,以后也要一直喜欢下去。就像小狐狸喜欢老大一样。” 小狐狸的声音愈发微弱,弱到蚊虫般的低嗡。 “你在说什么!什么大唐切糕”李白伸出手去抓小狐狸,却落了个空。 他在狂风中强行睁开了眼睛,小狐狸却不见了。 他的跟屁虫,怎么不见了。 好像是那股风带它去了原本属于它而它未去的地方,李白身子蜷缩成一团倒在地上,他的脑袋开始痛了起来。 他的牙关紧咬,一些津液涎水沿着嘴角溢了出来。 “怎么回事你去哪儿了!”李白像头绝望的小兽在低吼,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不经他的同意就从他体内如割骨剔髓般生生地刮了出去。 雪耳和他的百花眼一同消失不见,鸢尾花色的头发和眼瞳变回了黑色。 他的心,好像不疼了。 20。 论失忆。 一弯明月挂树梢,繁星走哪瞧 渔家灯火夜如萤,风寒催人心。 明月芦花的夜给大地姑娘搽了张墨黛的花黄,贴身的丫鬟细心地给自己这位娇艳欲滴的小主额间轻描了一点红梅妆,那是月的光亮。 泊青湖是西湖的子湖,吴地的渔民们撒网捕鱼靠水吃水,而到了夜里他们又会挂上一盏爚光曳曳的油灯,灯火荧荧。 而在灯下,在船头,又会放上一碟用箬竹包的醪糟糯米粽子。据说这样,湖里的龙王就会庇佑他们阖家安康、平安幸福。 而在吴地一隅,一个种满了桂花楸树的地方,一个藏满了花鸟虫蛇的地方,一条曲径通幽的磴道,直达丹墀,两座并排的矮房。 那个屋子的主人态度横拗从未拜觐过龙王,也不买它的账。 屋子近处,蠹虫在祟祟啃噬着树皮,一只鸟儿歪着脑袋勾着树枝好整以暇地看着它。 夜莺深情的吟咏把李白吵醒了,睁开了朦胧的眼,面前是闭上眼睑后的世界,暗敛无光。 他发觉自己躺在膈应人的木板床上,身子被五花大绑的捆着,难怪那么不舒服。他抱怨着嘟囔了几句。 适才他做了个梦,莫名其妙的梦。梦里梦见自己变成被切成一块一块的糕点,他香喷喷的身子骨儿进入一个潮湿阴森又乌漆麻黑的大洞中,稍后又被那个洞嫌恶地吐了出来 真是诡异啊,他泛呕地心想。 李白耸了耸鼻子,鼻腔里满是馥郁又沁心的香气。野菊花,他闻出来了。 “为什么我会单单闻出菊花的香味”李白疑惑自问自答,“难道我与菊花有什么不解之缘” “因为,你叫阿菊。”一个穿着衣不择采的古稀老人端着个铜盘推开门走了进来,闻声答道。 暴怒的光芒肆虐屋内,黑暗似受惊的兔子撒腿而散。 铜盘里立着根蜡烛,蜡油黏在盘面,已经燃了有些时间了,那根蜡烛仅剩下半截。 “你谁啊为什么捆着我我为什么会叫阿菊”李白嗅了嗅,隔着老远都能闻到这个老人身上飘着的各种各样的不知其名的气味。 你又不是个姑娘家家。李白撇撇嘴。 “老夫姓秦,字越人。但我更喜欢别人称我为扁鹊。”老人废了些气力把蜡烛揪了出来,火芒随着他蹒跚的步履走晃,最后停伫在一个残旧的木桌上。 老人拉出一个摇椅,坐了下去。又从布衣袋囊中掏出一根用草纸裹着些青绿色药草的纸烟,靠近外焰,火绒率先燃了起来。 老人吸了口,似乎很惬意的样子,整个身子瘫软在了摇椅内。 “老头,你还没回答我余下的问题呢!”李白惊讶地看着,扭了扭被绑住的身子,焦躁地说道。 自称扁鹊的老人轻阖双眼,侧目而视。“腻腻歪歪,年轻人着急个什么” “你总得告诉我,我为什么叫阿菊吧!”李白灼灼地瞪着老人,这个问题很严肃。 因为他忘了自己的过去,和名字,所以很需要一个笃定的答案。 扁鹊老人想了片刻,后盯着李白揶揄地说“当我看见你时,你正撅着屁股趴在菊花地里蠕动,我不忍看到六月菊被你这般糟蹋,就走了过去喊醒你。 孰知!你非但不醒,还死拽着老夫的胳膊肘说什么不要走,不要走。 恶心的老头子我差点没把隔夜饭给吐了出来。 再后来,你半梦半醒间。老夫问你你可有字号,你说无,我就自作主张给你取了个名。怎么可曾记起自己姓甚名谁了来” 李白眯着眼,看了看四下,恍惚地平躺下,躺在了木床上,“你问小爷,小爷怎么知道” 21。 梦里寻酒。 李白初来这个世界时,那是一个冬天。未曾备好储粮的动物们匆匆入眠,亦如蛰居在屋不出户的人们。 天空飘零着不大不小的雪花,整个世界仿佛一幅泼墨的山水画,雪花在纸绢上是灰色的,郊外的杭白菊也是灰色的。 雪瓤子落在地上积成雪壤,雪壤两侧街户的屋檐处结着白玉无瑕的冰锥,前些日出了太阳,不然那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就该被冻死了。 雪壤上歪歪扭扭列着几行脚印,脚印延伸着朝郊外蹀躞而去。 城郭外有座鎏金铜瓦、香火旺盛的寺,那是从前。现在破败零落、不蔽风雨,名曰长宁。 蓬头垢面的男人此行目的就是那儿,寺虽穿堂漏风,角落却有些驱寒蕴暖的茅草,是前些年住持达摩祖师率众僧人逃难时遗落下来的。 “叩、叩、叩” 走前,他还要寻人温壶酒。所以,在屋街荡头一间门楣被掩盖的酒肆处,他颤颤敲着门。 木门上透出酒的香气,那是与别的酒大相径庭的醇香,他闭上眼睛贪婪的吸着,深入骨髓。 开门的是个同他一样不修边幅的男人,似没睡醒,脸上带些愠气。浓郁的香气喷涌而出,李白脸色乎的酡红,神情兴奋。 男人阔手扒在门框处,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哎。”叹了声气,转身回了屋内。 稍久,男人又出了来,顺带的是一个满当当的酒葫芦,葫芦不大。随手甩给了李白后,“最后一蛊,以后若要,带钱来。”说完,闭门。 李白入手,笑开了,酒是热的,热一壶酒不会那般快。 他细细看着这个桐木的木门,记了下来后,走了。听见踩雪的“吱呀”声音渐行渐远,躲在门后的男人嘴角噙一抹笑,“下次再来,可要记得捎些银两来了呀,伙计。”,话毕动脚走向屋尾,深吸一口气,吹出,小火熄了。 李白得罪了秦王,男人也得罪了秦王,李白救了男人,男人欠李白人情。李白不要人情,只要酒。而男人却也只会酿酒。 男人名字里含有个起,李白就要他给他酿七次,男人在沉默中也允了。 男人酿酒一绝,迷唇、刺喉、癫胃。酒有青杏的羞涩,也有葵麦的饱满,亦有桃花的沉醉。酒名三回。 梦前一遭是一回,梦里一遭是二回,梦后一遭是三回。本还有第四回,谁却也喝不到,男人不卖二回熟,第四回译为念。 李白边喝边走,身子歪歪斜斜。终是抵达了地方,冰粒落了一席。 雌雄一对的祥瑞石狮卧雪屏息,正伸出舌头舔舐鼻尖唇髭处的细雪,身后四根柱子撑起落满冰霜的穹顶。 踏阶入门,寺东南隅,李白从朦胧醉眼中瞧见了一窝干枯了的黄草,枯草上洒有微微细鼾之声,定睛一看,趴着只灰色的狐狸。 李白摇头晃脑,摸了摸下颏,且不管它。踉跄走去,抢了层草盖好,挨着狐狸睡去了。 再醒来时,碎光打在沾了雨露的窗户上,李白头痛欲裂,已经忆不起梦里的情景。 扁鹊在熬药,药香弥漫,且臭不可闻。 22。 三、九。 描摹初晨的光晕像是江南姑娘的吴侬软语,绵绵糯糯。 在雾蒙蒙的凉意中,旭日未开,矢车菊的天空轻浮涟漪,一缕朝霞将曙光点墨成瑰绮的紫红玛瑙。 李白半梦半醒间被那老头儿强行灌了口汤药,脸色扭曲的狂奔到屋舍后面大吐特吐。 “坏老头,瞧他那欣喜若狂的模样,定是拿我在试药!”李白擦去嘴角残余的苦汁,捏紧了拳,忿忿地说。 正欲寻他麻烦时,眼帘里蓦地铺陈作恶的火芒。 烈火像莽撞的风,染一秋的颜色。 从右至左,整个房子突兀燃烧起来,像是为东升中的旭日预热,火蛇吐露獠牙,在狼吞中狰狞。 “那老头搞什么”李白仓皇,左瞧右瞟,那扁鹊老儿好似未曾出来。“该死!”屋外没有麻布,也没水。 李白咬牙,不再犹豫,跑到前门,一个猛子扎进炽海中。 推开门,气浪灼身,呛人的浓烟又熏又浓,房梁率先缴械与火苗朋比为奸,左手的边门像块烧红的铁烙。用手去触,烫得厉害。 豆大的汗珠顺颊而下,李白顾不得去擦,弓着腰身推拉几下,未果,又掩住嘴鼻用肩膀去撞。 “老头儿,老头儿在否!”李白低喊,见无人应答,心底咯噔一声。 遂了,“喝!”他卯上劲,使出浑身解数,提脚踹开了副门。 他急步冲了进去,挥手打散灰罩,在浓烟滚滚中搜索,揉眼一看,老东西躺在临近门的地上。 “嚯。你睡得到安逸!”李白怦怦跳的心默了下去,大骂着将其胳膊搭在他红彤彤的肩膀上。“老头儿,别一睡不醒啊。”李白又揉了揉眼,边走边说。 一溜烟,盎然绿意如海潮涌入视线,清新的空气掺着的燥热因子让李白汗流浃背。 他将扁鹊平稳放下,放到微凉的石阶上。 “你熬药熬傻了傻到点火烧死自个儿”李白看其悠悠转醒,一副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的表情,顿时哭笑不得地说道。 扁鹊老人刚一睁眼,就见到个脸黑如炭的青年凑在他的跟前,唾沫星子像是喇叭芽吐豆子——突突突的打在他的脸上。 “你再给老夫进去!”本气若游丝的扁鹊竟如回光返照,死拽着李白烧成灰了的衣袖大吼。 “你自己寻死不成,还要搭上我与你黄泉作伴”李白一惊,脸皮拉了下来。心想完了完了这老头儿只怕是烧糊涂了,登时就愁的不行,以后我浪迹天涯还要带个傻子 “咳咳、咳咳。”扁鹊猛咳了几下,怕是再咳几下就要撒手人寰、驾鹤西去了,“我的我的药草,药草还在里面!你帮帮我,帮帮我拿出来。” 李白看着老头脸上细细滑落泪痕,撇了撇嘴“搁哪呢?老头。我可不是可怜你,才帮你去的。只是我这人,不喜欢欠人人情。” “左左边三、九中药柜。”说罢,眼睛一抹,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23。 火势熊熊。 叶的消殆,是风太喧嚣。如涅槃的洗礼熏蒸于树,朱红的凤凰在虫蠹的空壳中高啭。 火势如初,披缦胡缨,又似吴钩,不可匹敌。 独绽风采的桂树掩泣,声音咯吱作响。灾祸横行、千羽齐扬,白云在鸟群推搡中遭了秧,被啄了成片片暗红的腐肉。 浓烟让群鸟找不见了该去的路,顺着心底的欲望各自奔逃。 李白二进左偏,一边拍打附在身上的火苗,一边向前疾跑。 中药柜是木头制的,整排该被烈火灼烬,李白脚步一顿。 面前是突如其来的、崭新的世界,属于话本里的纷呈。 三行九排、被扁鹊念叨的药柜子,大放异彩。那是冰的笑靥,捧心西子、梨压海棠的风情。 柜子皆成了冰霜,煮一壶茶尽洒都不大能破解。 李白根本不顾眼前的如烟之寮,沿着火径上前,柜面太滑,索性握拳去砸。 “什么药草,冰劲这般强烈” 他的手背被冰屑扎出了血,身体似在切割昏晓,一阵热一阵寒。 已而,整个人定格在那里,有个东西在唤他,视线所掠处,是一柄剑。生而为杀,出鞘的剑。 那柄剑,他似曾相识。青紫的剑脊敲打他的心扉,他顺手从火中取了来。 剑锋犀利,破冰取物,不过尔尔。 他抱起装药草的抽屉提腿就是一个百米冲刺,孰知,刚起步,脚踝就被拌了住,摔了一跤。 药草被中药柜子抛出,火势蓦地止息,周身的冰霜封住了火的嚣张。 “该死!”李白嘶了口气,双手撑开身体,握紧剑,径朝药草奔去。不过脚步虚浮,他膝盖上的表皮好像破了,有血散在裤上。 关键时刻,右手就要触到药草时,李白错愕地愣住。 那东西,在他眼前消失不见,就像去无踪的风。 忽的,一股强劲的力道朝他袭来。“啊!”随之李白就像断线风筝,倒飞而去,有人趁机踹了他一脚! “唔呃。”李白挣扎着从火堆里起来,衣服尽数烧毁,身前背后白嫩的皮肉被烫得通红,像怒了的牛的眸子。 火势愈发势猛,他躺的位置恰好是碎裂毁坏了的摇椅。 放眼望去,最后仅见的是一角衬风飘扬的红裙。 “不好!老头儿还在外面。”李白大惊,方才那人夺了扁鹊的药草,难道就是冲其而来这火,或许不是这老头放的。 李白绪如泥潭,一时攫不开。强忍着俱疲的身心,按着小腹向右渐步而去,捡起剑郁闷的再次冲向门口。 期间,木梁落了下来,差点灼了他的眼。 出来后,扁鹊仍昏迷不醒,却并无大碍,没有受伤。 再后来,火熄了。一条从云层穿梭而过的龙王救了这片林。 李白坐在不成模样的屋内一角,扁鹊躺在缺了一半的木床上。 低着头,看着满堂灰烬,不知在想着什么。 24。 忘记了一些东西该怎么办? 如果说寒梅是冷东拜谒春宴的晚礼服,那么聒耳蝉鸣就是夏末为凉秋奏的一支协奏曲,平平仄仄、抑扬顿挫。 只愿鸣一夏的蝉,声嘶力竭。两屋附近也长有些桑树,不过稀拉。暖风呼呼地拍打秃秃的树枝,吹散了高亢。 待扁鹊醒来,已日上三竿。 扁鹊打了个哈欠,四下摸了摸,似乎在找寻着什么。继而又见李白抱膝蹲在角落里,他挠了挠烧糊了的头发,说“唔,我药呢?” 李白揉了揉干瘪瘪的肚子,乜斜他一眼“我饿,吃了。” “你!你”扁鹊气得蹭蹬一下从木板上站了起来,后又按着眉心来回踱步,鞋履踩在零零碎碎的焦炭上喀嚓喀嚓。 “你是炉胃那么冷嗦嗦的东西你硬生生给吃了下去你怎么能吃你怎么能吃诶——愚笨!” 扁鹊怒其不争,脸色晦明。“你过来,老夫帮你把把脉,看能还续几日!”他铁青着脸说。 李白噗嗤一下笑了,这老儿说话像唱歌,语速极快又咬字清晰,不该像一个生气的人应说的话。 “你还笑得出来你”扁鹊气到不知该说措什么辞来训斥他,只得萎靡地喟叹,眉头耷拉下来,“还有些什么心愿未了,趁还可活些时日现在说了吧,老头子我能帮且帮。” 李白眼睛咕噜一转,像初升夜空的新月散发着狡黠的光,“唔我想想呐,哦对了,我还想再吃一次!不管饱,那草味道也还不错,有一种浸在甘泉里的荔枝的果感,咬一口,竟能闻到腊梅的香气。” “哦,是真的吗?那东西,真有这么好吃吗?”扁鹊咽着口水凑近,像个初窥世界的孩童好奇地盯着他左看右看,那表情似在等他说一个满意的答案。 李白吧嗒吧嗒了下嘴巴,他舔了舔饯唇,“唇齿留香,回味无穷。”脸上的表情丰富精彩,仿若唱腔的小生。 扁鹊瞪着一双喜气盈盈的眼睛看着李白黝黑黑的脸颊,“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真想尝尝那滋味,真想尝尝啊。”他颇有些后悔,后悔没事先夸大那药草的危害。 李白咧嘴,正欲戳破他自个胡诌的谎言时,眼神一变,像只狩猎蹲守的鹞鹰锐利了起来。 “你听。”他说。 “听什么”扁鹊满腹疑窦。 “蝉声弱了。”李白道。 扁鹊不解“可能唱累了吧。”说完鄙夷地看了眼李白,像在怪他大惊小怪。 “可还没立秋呢!就算李龟年当年流难江南时还会琴词酒赋、高歌引吭,更遑论这些经三年才破土的蝉。”李白举了个例子,严肃地反驳。 “李龟年谁啊。”扁鹊狐疑。这人,不是失忆了吗? “对欸!是谁呢”李白一怔。狠敲了几下脑袋,“是谁呢”他想不起来了。 扁鹊瞟了他一眼,不做声了。 25。 书生。 小屋已西的地方,绿林逾静。树枝藤蔓遮掩缠绕,束束阳关透过树梢,人的影子在老树下静谧斑驳。 “小生不才,姑娘既出落得闭月花容、水灵悦目为何要行此鬼蜮之事” 一根木簪插发髻,穿云纹水墨长袖的白面书生擦了擦鬓角细汗,颇有些曲谨地说。 “要你管呀!”回他话的是个苗条纤细的女子,个儿不高,稍矮。年龄不大,及笄未结缡。 白玉无瑕的娃娃脸上两剪清淡柳叶眉,青丝松松挽就,扎两团红烧狮子头。 “你这穷生,既然跟来就别吵吵。本姑娘烦的慌!”她又道,不过语气教先前更为辛辣。 “小生仅是看不惯姑娘如此戕害摧残这些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的知了,有道云己所不欲,勿施于蝉是邪!”书生义正言辞地说,身子竟激动地微微发抖。 “哼!”姑娘不理他,瞪着双剪水的眸子凝视树上栖息的蝉,伸手一捏,薄蝉敛音落到泥地上,却余韵未销。 她拍了拍手,叉腰看着这个俊秀如山竹、儒雅似白鹿的穷书生道“你这个外来人,不知道吴地的传说。本姑娘不怕告诉你,我们吴地自古就有一句俗语蝉在叫,人坏掉!听见蝉鸣的人都要倒大霉头!傻瓜。” 这姑娘非常人也,生起气来,脸颊上会有两口浅浅的梨涡,此际又轻咬着两颗莹莹虎牙,模样甚是可爱。 书生呆住了,而那姑娘竟褰裳踩着树干跳了起来,只听哎呦一声,书生被弹了一个响亮的脑崩。 “小乔姑娘,小生哪里得罪你了?”书生看着比他矮一个头的小乔吃痛地说。 “哪里都得罪了!”小乔生气地上下看了看他,张着一口似涂了桃红丹蔻的粉唇说道。 说完又白他一眼,少女不经意的风情,惹得书生心如小鹿怦怦乱撞。 孙大公子怎会派这么个迂腐呆笨的人来保护我的安全再说,看这书生比我还弱不禁风的样子,就怕风一吹我还得去扶他! 不知道阿姊那里可还撑得住!唉——得加快行程了! 小乔暗暗地想到,正准备动身离开,走了几步才记起什么,回头嗔道“臭书生,你还不快快跟来” 呆如木鸡的书生三魂入了躯壳,忙挥手应道“小生就来,就来。” 俩人渐行渐远,行过处,微风拂拂,蜕壳空响。 书生周氏,名瑜,字公瑾。 不知从哪而来,也不知要到哪而去。自生来不曾见过父母亲朋,一直颠沛流离飘荡。后来,侥幸得一面慈髯白的老翁收为徒弟养育教导了十七载,并赐了姓氏。 他们一同处于山林之中,朝拾野果吟诗赋、暮来钓鱼倦鸦鸣。 他没学到什么驱魔降妖的本领,一些儒法之道尔尔。但好景不长,老人某一天突然不见了,他就出来寻。 他怕的不是老人失踪或死去,而是抛弃,他怕自己又变成茕茕孑立的孤单一人。 因分不清东西南北,就凭自身的六感而行。 途经吴镇,这个钟灵毓秀的地方,这个山环水绕的地方,这个令他心醉神迷的地方,索性留了下来。 现在,在孙府帮工。因会些策算谋略且生的一表人才卓尔不凡一见便知不是什么凡夫俗子,便被孙府大公子伯符看中招为入幕之宾,为其排忧解难时,顺带打听老翁的消息。 前些天,雨落之日。 乔府长女大乔染寒,病重塌上。 乔公不忍女儿受疾病之苦,便发榜广招杏林高手问药,消息不胫而走,各路神医圣手闻讯前来。皆无果,无策。 而我们这位欣赏大乔的孙大公子顿时整颗心都揪了起来,每日愁眉苦脸、怏怏不乐。 恰巧,书生周公瑾游历时听闻过一位妙手回春、医术高超的神人,带下医秦缓。 便与孙郎一说,伯符大喜,即遣人牵来一匹汗血宝马,准备快马加鞭去寻那人。 公瑾自告奋勇,他急需展现自己的价值。然而,躲在厢内偷听到的小乔也举手嚷嚷着要去。 孙大公子斟酌一番了后,就把这个重任交给了自己的这位只见一面就已推心置腹的男子,而他则继续守在大乔姑娘的厢房外。 小乔本想让那大公子随她一同,好考量他对自己阿姊的真心,孰知算盘落空,陪行的竟是这个拘介无聊的酸腐书生。 哼,书生神马的最讨厌了! 所以,在路上,她才百般不待见这人。 虽说他长的帅,但听阿姊说,长得帅的男人都是口蜜腹剑的色胚之徒!不能轻信,不能倾心。 但命运小顽童搭的红线,总是悄悄又随意。 26。 寒千玉玲珑。 十二时辰前,苍梧西南,藏龙涧。 谷底有龙,属火。喜好宝物。 胡子稀拉、面容沧桑的男人站在一口涧前,涧深而邃,长不见底。 溪行而下,贯穿幽谷。两岸岩石陡峻,石壁上黏着湿滑暗绿的苔藓。 雨纷扬,乌桕树的枝头挂着寒意,树叉上的木巢内几只嗷嗷待哺的山麻雀,稚嫩的幼雀上盖着男人的布衣。 男人叫后羿,从北而来,那里没有绿树成荫,没有候鸟成群,是陆的尽头,一汪大海。 波澜壮阔的大海旁,有他赖以生存的部族。 族内有一姑娘,饭后闲谝、每逢死党损友提起她时,后羿那张黄铜似的脸都会红的滴血。 渐渐久了,族里的人都知道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爱上了某个貌美如花的姑娘家家,喜欢的紧,除了姑娘本人不知道外。 姑娘叫嫦娥,美如画的人儿,后羿心尖上的人儿。 近些日,后羿所处的部族被海中的虎鲨氏联手海十三部夜中偷袭。 战争突然,来得猝不及防,星夜昱昱下的大海暗潮汹涌。 雨亦如今日,却不似今日。海面上间不停歇的水沓就像那晚死去的人,雨刷去了血,大地却染成红灯果的润脂。 奋勇杀敌后,才发觉自己心爱的姑娘被栖冰水母族的冰母嫉妒而暗下毒手! 躺在床上的,不再是那个他心爱的活生生的姑娘,而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冰人,一个全身结了的冰的女人。 其来不及收拾尸横遍野的战局,罔顾惨死沙场的兄弟挚友,提弓拿箭,径朝大海而去。 海像蓝莓,美得彻底。汁却是紫红的,它儿女的鲜血。 两天三夜后,男人浴血而归,身上到处浮肿,尤以右手两指为最。头发乱如海藻,左手提着那冰母的首级。 那晚夜点篝火,男女老幼头戴白布,奏芦笙,是他们部族的礼仪。悼念死去的人,和跪祈天上的火神庇佑他们赢得了又一次的胜利。 大家盘膝围成圈坐在一起,有的人仿若在笑,眼眶里却积蓄泪水。一些人从头到尾都在哭,哭到最后却拿起身前的浆果狼吞虎咽。那本是给死去的英雄们吃的。 而更多的人,眼神滞然。 篝火要燃七夜,夜夜阑珊。化为灵魂的人儿,才好找到回家的路。 老祭司三天后天不亮就找到了他想娶我女儿,就去找寒千玉玲珑救她。这是原话。 后羿理解为要救我心爱的姑娘,就必须找到寒千玉玲珑! 后羿把肩上负的火弓取了下来,手指沿弓稍开始点触。 令人惊奇的是,那柄散发夺目金光的神弓开始黯淡下来,最后竟然不再发光,变成一把生了铁的器具,毫不起眼。 “嫦娥等我,待我取了寒千玉玲珑就去救你。” 说罢,后羿将弓带箭筒一并藏入不远处的灌丛中。几只画眉惊得飞了起来,就算在尖叫也像是在奏鸣悦耳动听的歌曲。 有一只却不怕生,探头探脑钻进了去。啄了啄羽毛,就蹲下身子,俨然将其当成了一个休憩的暖窝。 后羿笑着摇头,后又敛了神色,悍然跃了下去。 27。 还。 吹风了,无疆之马。 碧波万顷的西湖,湖面幽咽。一只绒黑的天鹅弄水嬉游,近看,是艘乌篷船。 在船头,俏坐着穿小袖交领单襦裙的姑娘。云鬓半偏,别钿头银篦。 光柔明瑟,姑娘青涩白净的脸蛋上晕着一抹娇红。 她衣裳的颜色素雅,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蓝绢为面,腰束白缎,系翠绿宫绦。 袖里藏花接白绡,忍冬攀缘绘裙幅。 她紧攥着胸口,仿佛怀里藏着什么宝物。 “老人家,尚需多久才能靠岸呀”姑娘开口了,却小心翼翼。 在船尾撑桨的老人,面慈髯白、精神矍铄。他笑眯着眼、不紧不慢地应答“姑娘莫急,再过小半柱香即可泊船。” 姑娘闻言,攥领子的纤手微松。又拘谨地坐好,端正。 老人眼里的好奇之色渐欲浓深。听口音和来处,似是洛镇之人 有趣,有趣。老人瞧见姑娘衣裳上辄如水纹的幅绘,又细看了眼她右边空无一物的地方,不禁摩挲起了下巴。 忽的,天空有如云蒸霞蔚,像幅沉入清砚池的罨画。 湖面滚滚,嘶呼声阵阵。 姑娘理青丝的柔荑一滞,遮压波光潋滟的倒影是她心底最颤栗的东西。 老人抬高帽檐,湖面上又多了几个黑点。 鬃红如朝,项白如裘,膀翼云沼,腱绕紫雾。是沧云骥! 一行六人,呈三角,皆披盔戴甲。 喝令的是个苍髯如戟的男子,寸头、冷面、独眼。 男子驱马落到船首前方,手挽缰绳,用不容置喙地声音高亢说道“烦请姑娘回去!” 在他说完,其后五人将这艘小船重重围困。 老人放下桨,此时已然用不到它了。因为,沧云骥振翼将湖面竭力维止的平静打乱,小船在水浪层层中左摇右晃。 老人撑船手法纵然再高,亦也有无可奈何时。 姑娘咬着下唇,不为所动。但目光却倔强地瞪着男人。 男人见此举,颇具无奈地弹了弹左眼空洞的眼窝。 他横槊,威严厉色地说“丞相废了多大气力才寻得此物!又耗费钱财万贯才请出那人替你偷得,怎,你要还” 姑娘偷瞟了眼袖手而立的老人,似不避讳,不卑不亢地回“可它,终究不是奴家之物!偷来的,心里难安。” 老人闻言,忙压低帽檐,藏在阴影里的眼睛好像有某种情绪在流窜。 “那里,不受本将管辖!”独眼男人提高了音调,又道。 “轲儿会护着我。”姑娘莞尔,肩膀耸了耸,看向右方。 只见,一团黢黢的黑影如燕跃鹄踊蓦地隐现。 大苇莺的啼鸣细细碎碎,割裂了风的柔和,雌鸟发觉它的蛋少了一枚。 不久,在那船上,姑娘的身畔。妖冶如火、身材玲珑穿红裙的女子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嫣然一笑。 她一扬如瀑的黑发,勾起姑娘的腰肢,大咧咧地说“对!没错!有我在。” 说完,妤若玫瑰、迷似春烟的女子又不见了踪影。 独眼男人挠了挠头,“既然有阿轲姑娘陪同的话,倒也可” “夏侯统领还是请回吧,今时你是留不住甄宓的,待奴家还了宝物,自便会去与曹公解释。”姑娘右手轻拢耳垂后的细发,恳求着说。 姓夏侯的统领右眼扫视了一番自己的手下,又瞟了眼无动于衷的老人,“夏侯追查甄姑娘时受阻,一穿红裙的女子半路将其掳走,后消失于吴地。是夏侯无能,但夏侯之窘相若有人吐露半字,呵。” 手下五人虽面不改色,却冷汗涔涔。 他一扬皮革马缰,“走!” 呼呼。六对羽翼风起西湖。 姑娘不语,目送他们离开后。 一把揪住又出现在身旁的女子的腰间肉,瞪着兰花眼,“你干的好事!” “我这不是为了你嘛~”叫轲儿的女子掐笑,脸巴子腻在姑娘怀里。 在两个女子调笑间,水波徐徐向后掠去,老人在撑桨。 阿轲缩在姑娘怀里,眼睛却盯着老人看了两秒。 28。 流萤抱秋星。 “不知两位可有人姓秦名缓若有,请帮帮忙,快去救我姐姐!” 姑娘小乔和书生周瑜同站台阶上,小乔在前。 小乔用袖口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急切又有些拘谨地说。靠在废墟里的两人,衣衫褴褛,却是扁鹊和李白。 “小乔姑娘,圣人曾云休以面观人,但这似被火烧的屋,若是大夫的话应然不会这番大意,小生只怕伯符托吾保护姑娘,姑娘且站小生身后,待小生问个究竟再做定论。”周瑜侧手拦下褰裳上前的小乔,婉言说道。 “哼,婆婆妈妈的,完全不是大丈夫所为!”小乔瞪他一眼,又狠狠踩了他一脚。阿姊在床榻上等着我找医生来呢! 周瑜垂帘看着白布靴上的一团黑印,捏着腰带上系着的那块一看就是凡品的玉佩,委屈地说“我只是一介书生啊。” 小乔看着他这可怜巴巴的模样不禁怒火中烧。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 蛾眉微蹙,她拧了一把周公瑾比她还细皮嫩肉的胳膊,正要恶言相向时。 李白笑嘻嘻地伸出手指向扁鹊,打断了他们的“打情骂俏”,“他是。虽然卖相不行,但是货真价实。” 书生目光掠向老人,轻微嗅了嗅鼻,从老人身上有透出木炭和药草的气味。他心中了然,却不免一怅,小乔姑娘要找的人似乎近在咫尺,可自己要找的人却在哪座天涯 七月临下旬,孑孓将晚迎。流萤抱秋星,花苞才几许。来不逢时,桂花还未开。书生在心底一叹,师傅走前留信要我在此等的人,你到底来了没有? 小乔没在意周瑜心底那点小情绪,就算知道,依然不会搜肠刮肚找几句至理名言来安慰他,因为不熟。 可她对待李白和扁鹊却相当恭敬热络,这让周瑜脸色不禁更加抑郁。好在他既不褊狭也不戆直。心结就像那飘霭的云,不一会儿就散了。 只见个不高的小乔枉顾仪礼的撸起袖管,露出一截白花花的莲藕臂。她从手腕上取下那环色泽鲜亮的翡翠玉钏,弯腰递向老人。 “两位先生还请随老本姑娘去一趟寒舍!” 书生周瑜见小乔从旁蹿过,刚要开口。小乔捏紧了拳在他面前晃了晃,大意就是你敢再说一句,我就弄死你! 好嘛,不让说就不说嘛!我还不是为了周瑜委屈的扁起嘴巴。 扁鹊终是没有接过玉钏,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自个儿的药箱已经被烧没了,他揉了揉发昏的脑袋。 还是等到了地方,瞧了病状,再向主人家要些药材来吧。 “走了,阿菊。陪这小姑娘走一遭。” 小乔固执地还要再递,扁鹊却是目不斜视地推开她自顾的走了。 李白随后起身经过小乔身边时,大声挖苦着“别管他,这老头儿脾气虽然死犟死犟,但是是不会要姑娘家家的东西的!我看这镯子价值不菲,还是等到了你家给点碎银子花花就成。” 书生挠了挠头,这俩人真古怪。不过还是小乔姑娘最古怪。 “小乔姑娘,别再揉眼睛了,你看你眼睛都红了!”周瑜好心提醒小乔,怕她像她姐姐一样也得些莫须有的疾病。 “滚!”小乔放下袖管,红着眼眶又瞪了他一眼。 阿姊,得快好起来啊。 29。 西鹿顶儿。 画栋雕梁的大宅,进垂花门,转影壁沿着游廊,花墙子旁种有箨鞘绿叶儿尖的四季竹,过月亮门儿到西厢,推开拦路小木门,入眼一株老槐树。秋还未来,树已老。树下,铺一片片金蝴蝶,黄橙橙的叶儿上悠悠晃着一个载起岁月河流的竹摇椅。 厢房的主人原意是种白玉兰,那种芳香淡雅的花儿才是其的心头好。 可她俩的爹爹为了官运亨通、出幽升高,力排众议每户院子里都改种上了老槐,除了北房的银杏外。 老槐前西鹿顶旁,矗一座略小的耳房。房顶平直,砌了口烟囱。 暮色里,万户香气飞檐去,炊烟袅袅兮。 黑绸乌金滚边绣祥云锦袍、戴白玉高冠的俊逸公子哥和一个老来俏的富态翁并行站着。富态翁脸盘圆滚,衣服华丽却裁织的稍紧,本就臃肿穿在身上显得更胖。 微风不徐,也不燥。却缠在那公子哥的眉间,画下三两忧愁。 富态翁抬头看了看天,心中拿定了主意,胁肩谄笑地冲公子哥说“孙公子,至于食时也。想必,令尊和令堂都在等着公子归堂用膳呢。再说小姐病重需要休息,也不大愿意见人。” 言下之意是,这是俺们未出阁的小姐住的地方,你一外人老杵这,不大好吧。更何况,小姐还不愿意搭理你呢。 富态翁在心中颇有些不屑,像孙伯符这种混吃等死、不务正业的浮浪子弟,他是最瞧不上眼的! 公子哥摸了摸瘪下去的肚皮,不以为然地拍了拍富态翁的肩膀吩咐道“哦,叫那个厨子给本少爷炒些好菜,鼓刀时声音不要弄得太响,紫菜蛋花汤鸡蛋要搅拌均匀,莼菜要刚出水儿的,鲥鱼清蒸。再做一碗抄手,清汤,不放红油和蒜蓉!” 说完还吧唧了下嘴巴,似乎很是期待的样子。据说那个掌厨的耳顺老汉,手艺高超。 那还能叫抄手!清汤,不就成了饺子吗?再说了,你一地道吴地人,不吃馄饨吃抄手 富态翁登时就不乐意了,不过碍着他爹孙破虏的威赫只得继续哄着这公子哥的面子“想策公子应吃熟了家里佳肴,那庖丁老勺做的饭菜会不和公子口味,公子还是” “米是籼米,还是糯米”公子哥孙策摩挲着下巴,问了个不着边的话。 富态翁一愣,心里琢磨了一番,耍了个心眼“为了小姐早日康复,今儿老主人嘱托老勺日后旦旦蒸粳米。” “喔——是粳米啊,我最爱吃粳米了!”才怪 孙伯符浮夸地装出一副非常“高兴”的模样,还狠狠拍着富态翁的肩头。 所以说,你是真准备讹我们这了是吧?富态翁脸色一沉,心中腹诽。正苦恼着再找些什么理由来撵人时,孙策冁然而笑,大步离开富态翁的身边。 他的入幕之宾周公瑾和那个似扎丱发、比乔儿矮上许多的她的妹妹,从那个满布爬山虎的月亮门而穿,带着俩黑不溜秋的外人回来了, 富态翁扭头望去,先是一怔,然后连忙拘腰迎了上去,脸上眉梢带喜、笑如春风。仿佛心中的郁气一扫而空。 30。 敢问老先生何为神仙须? 孙策走路很快,目不斜视、高视阔步。 可有人比他更快,那个富态翁像一股风,呼啦啦地吹过。 一晃眼就到了小乔跟前,看得扁鹊和李白四目相接、目瞪狗呆。 小乔面不改色,仿佛习惯了似的。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老爷和夫人在里屋呆了一天了快。小姐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路上有没有什么歹人对小姐不轨的,小姐饿了没有,我现在就去让老勺多做点菜!”他的行为夸张嗓门很大,却很暖。 又悄咪咪地压低声音“那个书生在路上有没有对小姐行轻浮之事这个孙伯符到是贼胆包天,差点就让他趁虚而入进了小姐闺房,不过还好被老徐我拦下了!不过小姐,这俩‘黑炭’岂是神医” 姓徐的富态翁用审视的目光,看向站在南墙根等日影斜落的两人。 “奇了个怪哉!这个胖先生跑这么快,居然一点都不喘艾!”李白乐呵呵地笑着,戳了戳假装高冷的扁鹊,没想到就被扁鹊反瞪了一眼。 “阿菊,在外边,要深沉。”只见扁鹊双手笼袖合在一起,意味深长地说道。 其还和那个胖胖却打扮得花哨的富态翁对视了起来,两人皆是心头一阵灼束,忙移开了眼。 在一旁,书生周瑜肩膀被孙伯符双手钳住,后者极为赞赏地看着他,但眼眸里却藏有丝疑色。 书生轻瞄了眼小乔红彤彤的脸蛋,收回目光,挺直了身子,诚恳而兴奋地说“得伯符嘱托,小生幸不辱命!” “好!好!好!”孙策欣喜得大叫。 “不要大喊大叫!”小乔薄嗔,气得叉腰。但看到周瑜祈求地眼神,和孙策焉了下去的脑袋,居有间,放柔了音线,“姐姐需要休息。” “就是!”富态翁像是找到了靠山,附和着说。旋即,又用眼睛眄斜睬了他们一眼。 “你也小点声!” 富态翁一窒,心愤难抒,垂头丧气了起来。 周瑜掩笑,真是个脾性蛮矜的姑娘。 “你别笑!” 周瑜 孙伯符见怪莫怪倒也不恼,毕竟爱屋及乌嘛。 他早就松开了手,此时又急冲冲地走向扁鹊和李白,见他双手抱掌前推,施了一礼。 “不知两位阁下,孰是秦缓” 这个纨绔公子哥,身子磬折,装模作样起来,到是让人如沐春风。 李白改左手抱剑,右手指着“老成持重”的扁鹊。 “他。” 这个小扈从怎么这般肆意,怀中宝剑非凡,有恃无恐的!不过,从他自然而发的行举和那蓬诟老头作态傲然骨子里却平敛伏锐的气质,炳如观火,这俩人,非俗子! 孙策心中揣测,却暗自窃喜。讷言敏行,不敢大意。“还请先生随余来,乔姑娘病重,伯符全仗神医妙手回春、去除疟疠了!事后,无论成功与否,定有不赀之赏厚酬。” 他让开路,手伸向被晚霞熏黄的木门。 在这一刻,那个俊逸的公子哥褪解了所有伪装,没有隐忍与率纵,平淡像一汩细流。在那渊黑袍子下的男人,唯一一次把他的世界让给了别人。 夕阳西坠,婀娜多姿的霞绮缤纷万状,弥漫了大半个天空。云来云往,起合散飞。雀儿啾啾,赶之不走。远岫沉朦,渔歌唱晚。他的世界,奇艳多彩,真美。 门后,透过桃木屏风和丝织罗帏依稀可见,二八年华、香腮洁白的姑娘檀林深凝,呼吸沉重。像是在做什么噩梦。 两个丫环在旁,小扇轻摇。 李白抱剑,眼神澄澈,好整以暇地端详着树前气势昭然的男人,和那些个期待的目光。 愈发对自己扑朔如烟记不起来的东西,失望。 好想,记起来啊,毕竟那曾是属于我的世界嘛。 “神仙须七根、女儿泪一斤、三两泽鱼骨” 进入门后的只有老人扁鹊和姑娘小乔,除却李白舒服地躺在摇椅里晃星星外,其余人都在屋外干等。 扁鹊出来后对着孙策说了这么一席话,孙策嘟嘴,心里一阵肉疼,不过尔后又自顾地笑开了,想到了什么开心事。 笑完,孙伯符问了下书生,适才羞赧地冲扁鹊说“老先生,吾才薄德疏、牖中窥日,纵然公瑾春风化雨也不知这神仙须和女儿泪是个甚么东西” 周瑜如小鸡啄米,又凑了身子过去,侧耳恭听。心里打着小算盘,小乔姑娘去陪她阿姊了,待她回来,我才能卖弄卖弄替其解惑一二。 “神仙须,是老白参的芦头,不过要八匹叶。女儿泪则是泊青湖紫菱鲤的鱼籽,需鱼鳞百个夏、冬轮。哦对了,还需要一些柳树皮来治头痛,普通的垂柳就行。” “我滴个乖乖!”富态翁听得一阵头晕,书生也是眼睛瞪大,这得花多少银两啊!悄悄瞟了眼孙伯符,发现他居然还在笑! 笑得像个二愣子。 “美人面,最风情。美人泪,最伤情。美人心,最深情。不过在我看来,凡众生相,皆是虚妄。你说对不对啊,李龟年。” “李龟年啊李龟年,你到底是何许人也” “阿菊,你在念叨什么?回去啦。” “老先生请等等,用过膳,再走也不迟啊。有上好的桂花酿、金桔蜜饯和薄荷条头糕是老主人方才特意叮嘱我拿来款待二位的。” “那就等等再走!”听见有酒喝,李白一下子来了精神,勾住扁鹊的肩膀替他答了。 “对嘛!我这就去筹备,诸位稍稍等会。”富态翁兴高采烈、屁颠屁颠地跑开了,从耳房里拉出一个年纪和扁鹊差不多的老人,穿月亮门而去。 31。 鲤袖节。 夏之蝶,鲤袖节,杏花游溪街。桨声灯影笙歌夜,喜鹊把花衔。乐箫韶,曲桑林,栀苞吐露芬芳馥,少年心如注。佩玉离手可别怯,越明年,伊人红妆入青庐,才知情字苦。 每年夏至后、中伏前,第二个庚辰日,是吴地最热闹的一天。 掰掰手指,岁月赓续。若不嬗递,理是今日。 不管大姑娘小姑娘,甚至老姑娘,都会情悸起来。她们用花瓣温熏的水靧面,铅华敷脸,朱门绣户的小姐们则会用上别地来的上好珍珠粉或迎蝶粉,再拿青雀头黛描眉,檀红胭脂绵燕支蘸唇、点腮,画桃花妆、仙蛾妆。 腰裹白素,系容臭花囊。头上插着步摇、玉钗、簪子、珠花等等花样,结垂鬟分肖髻、百合髻、抛家髻各色鬟髻,穿一袭红鲤锦鲤袖的衣裳,大大方方地出门去。也不怕受人诟病、品头论足。 因为今儿是鲤袖节,属于姑娘家家的节日!也是少年郎的节日。 女为悦己者容,姑娘打扮给谁看当然是情郎嘛! 莫夜,明月芦花,星光璀璨。 暗红的、深红的,一盏一盏暖心的油脂灯升了起来,接二连三。 洛镇不比吴地,洛镇狭小且涸,吴地广而阔,泽肥河润。东西各有一条溪街。 乔宅居中靠西,对门是孙府。往西走二、三里路,会看到有水泛泛,浅而没踝,深掩小腿。 水下铺着鹅卵石,水中映着美人树,水面月粼粼。有鱼百许,有童嬉戏,有侣同携,有声震聩,是溪街。 街宽约七米,两岸有水榭,也有房舍、行廊。有小贩,有吃食,有酒肆,有幌子翻飞,有泥巴塑的“兔儿爷”,有小拨浪鼓,有七音埙响,有糖画黏黏,有情人幽会君赠玉来奴送囊,有人脚丫拍水花咬糖葫芦,有人拈花枝赏芬芳,有人撑杆挂灯笼,有竹蜻蜓浮空又点水,有孩童笑完又哭,有大人拍背安抚,有万人空巷,有万家灯火,有万头攒动。 鲤袖节仿似七夕,又不同于七夕。其中别异,大抵只有吴地人才知晓吧。 吴地逾东有个小亭燧,台上有两个戌卒守望,有一个小提灯搁中照明。台下有马有草有积薪。 朝北的士兵比朝东的面容略显稚嫩,然而受到难得的不虞之誉时,朝北的士兵作态却比朝东的更谦逊。 朝西的女墙上垛子旁,穿黑绸锦袍的男人危坐,两条腿在晃儿。 男人手握陶埙,指头闭了又松,埙音拙朴又幽远,托着风儿悠悠,吹的阳春曲。 每逢鲤袖节,男人都会带来吃食犒劳士兵,陪他们一齐守卫家园,再说一些勉励的话,年年如此。 只不过今年的曲儿,比往年的更好听。两个兵卒心里皆是这般想着。 他的眼睛笑亮了眉,心里好似藏了什么春。 乔府。 药材被孙伯符找来后,大乔的病被扁鹊灌药给医了好,尚还虚弱。 乔公大喜,挂红纱灯,摆宴筵,邀上座,席上富态翁不断侑觞,往日里滴酒不沾的扁鹊喝得脸色酡红,晕头晃脑。 李白在一旁边喝边笑,老头儿在吹嘘,在王婆卖瓜,嗓门还极大,跟那富态翁一山更有一山高。差点没把自己过活的手艺给交了去。 书生周瑜吃了丁点,不太饿。在这喜庆的日子,他的眼神像无烟的花火,圈进繁花似锦。 他看见孙伯符提着贽见礼,半道转来,托给了富态翁后便消失无踪。 他看见小乔没吃,却偷偷卷了些糕点应去找她阿姊了。 他想,小乔过月亮门时,应该会看见孙伯符背对着西厢房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词。 他想,小乔应会眉舒目展,不去打扰害羞的伯符,蹑脚轻轻推开木门,跟她阿姊去说悄悄话。 他能感受到,那个叫阿菊的人表相开怀,心里难受,不知为何。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出了异状。 风吹进书生的衣裳,走时惊惶。 当他看见李白也离席了后,就不再自酌,背对灯火通明,走向草木扶疏。 这个世界忽暗忽明,平白与幻真合为了一体,变肮脏的却只有他的身体。 从他眉心联络身躯各处,烙印红符血咒。他本是魙,浮萍无根,师傅领他回来,他便报答师傅恩德。 师傅要他崇儒,扬浩然气,他便读尽诗书万卷,师傅要他学武,斩除佞恶,他便手握兵刃戈矛。精于物者以物物,精于道者兼物物。可他两样都没学来。 现在,师傅要他秉刀。杀一个神祇,一个不愿再做神的神。那人,他等来了。 在黑暗里,他无所畏惧的笑着,反正心脏已经不会再颤抖了。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 过了小会,他停下脚步。揉了揉眼,怎么会这么痒。 李白绕径行,碰到了个下人,便让其领路带他去湢室洗了个澡。冷水直淋,散了酒意,喝点那小厮拿来的东西暖了胃口,神清气爽。 再借了身蓝鲤袖的细绢衣衫穿,手握青莲剑,恣意束了腰,恰若流星划白虹,云似发,又一翩翩少年郎。 扁鹊刚好要出恭,遇见了他。 扁鹊笑着赞叹一声,“打扮了一下,阿菊你到挺好看的。有老夫年少之风采气概!” 李白回之一笑。 他听清了前句,以为已是完结。若他听清了后句,故事就将开始。 “难怪那小狐狸喜欢你喜欢的紧呐。” 32。 小星点。 人行于黑暗,追随黎明的花朵,一步一步。四野阒然,由憧憬兴奋到恐惧,会经历多少步 后羿在下落时想了想这个问题,深思熟虑后,由衷的佩服这个出题的人。 溪涧底,书者执兼毫,气势如虹,湖笔一撇,矫若惊龙,一条狭长的清川横贯,滔滔浟湙。水中似冷泡着碧螺春。 水下十三尺,会看到酒於菟依附酒草成群,驱走那种模样若猫的水灵动物,扒开透亮的酒草,一方置锥之地。 入口被锒铛合锁,像是猎户随身携的捕兽夹的东西咬住中心。 如果有人找准地理位置,再轻按那捕兽夹,那么他所期待的“桃花源”就会呈现眼前。 福祸相依,事与愿违。 桃花源是一个溶洞,洞内阴暗潮湿、怪石嶙峋,并有横扫森林的阵阵狂风,和嘶鸣的兽声。 有一种虫,叫“小星点”。 它们弱视,终年栖居于溶洞,以水为食。 立秋时,雄虫会浮在溶洞里的那口色红茶的地下湖上,展开双翅求爱。 头顶的钟乳石在它们翅膀绽放的水蓝色微光中百花争艳,青光潋滟对上白浪滔滔,剔透的花儿从中斡旋。 石柱有如银河倾泻,同又琳琅满目。山鹰振翼欲飞,它渴求自己的领空。老学究气把圣贤书卷成棍敲打一个蒙昧顽劣的小猴子,猴子脚下踩着一条欲伤老学究性命的石蚺。 岁月如磬,草木已葳蕤,猴子仍是不肯松脚。 猴子可不笨,师傅心怀好生之德,迂腐是迂腐了点,但倘若是听了师傅的劝,抬了这脚,那长虫心戚戚地一溜掉,不过几日,仍是会找准机会再害人的嘛!他心如明镜,清楚的很。 后羿盯着这石猴看了良久,这才提脚朝猴子走近,走过春花秋月,走过夏蝉冬雪,走到属于猴子的时间节点,猴子目光炯炯,冲他呲牙。 后羿嘴唇一卷,笑了起来,绷着的脸舒展开就像轻柔的縠纹。 他绕过湖,不去打扰小星点们的交尾仪式,道路时窄时宽、坎坷不平。每踏一步,他的心神就愈发沉重。 往里走,温度渐渐升高,岚烟游弋,跅弢不羁,好似有人在吸烟嘴。 后羿脚步停顿,黎明的花朵近在眼前。 在粢醍的薄雾中,影影绰绰,后羿却能辩得。 一人生双角,坐交椅,眉眼妩媚,唇吐芬芳,穿蹙金衮服,指涂蔻丹,手里夹着镶翠玉烟嘴。 33。 阳春面与猫? 李白别过扁鹊,差遣一个小厮去和富态翁知了声,便出了正门瞎逛。 往西去,定春路。 定春路很好辨认,因为这里四季如春嘛,也因为各家门户前都有种上飘香的花儿,有女儿花凤仙,有洁白的栀子花,也有小雏菊。 今晚没有灯火阑珊,沿街漫是人声,笑声,姑娘的娇艳在红灯笼的灯火下欲滴,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在他身后三步内,跟了个双丫髻的小姑娘,模样怯懦,名字叫小玉。 小玉犹豫着,要不要去给治好小姐的恩人说上一说,如果有姑娘把鲤袖贴着胳膊卷上两圈,再递出香囊可是得小心对待的。 阿菊公子实在是太受青睐啦! 才走了没有百步,就有二十三个姑娘对公子暗送秋波,公子太厉害了! 在小姑娘踌躇不决时,李白故意停下脚步,等着小玉。 人们朝前,摩肩接踵,像一尾尾浮游的鱼,将小玉带了过来。 “小丫鬟。”李白轻言。 脑袋低垂的小姑娘问声,抬起头来。 “啊公子公子唤我何事”小玉愣了一秒,又结结巴巴地急忙开口。 “哈,别紧张,我只是有些好奇。”李白道。 “公子好奇什么?”小玉不解。 “唔你瞧那个姑娘是不是眼睛里进沙子了,怎么一直眨呀眨的”李白撮嘴,示意小玉看他们右前方一个穿绿衣的女子。 那姑娘,秀发如瀑,半倚窗扉,花儿绕手,轻嗅。 眼睛却不住地瞥向李白,眨呀眨的。恁好一姑娘,怎就得了眼疾。 小玉看去,汗颜,第二十四个了。 “应该吧。”小玉答。 “嗯,我想也是。”李白点点头。 正要走时。“公子,今晚得多加小心呐。” “怎么了”李白偏头。 “今天是吴地姑娘们最开放的一日,我怕公子一不留神会被某个剽悍的姑娘掳走。然后”小玉说着说着,脸就莫名其妙的红了,像是想到了什么羞耻的事情。 “那让她来掳我好了!”李白大笑。 袖扬,神气高昂地阔步往前。 丫鬟小玉见他不顾,像是在安慰自己的说,“那姑娘抓人全靠投缘,公子应该不会这么倒霉的吧。再说,公子也不似那女子钟意的模样。” “呸呸呸!怎么能在背后议论公子呢?”小玉赶紧掌嘴。 “哈咦?公子呢?”小玉像要哭了。“完了。” 李白揉了揉脑袋,刚准备提剑,才发现剑托给扁鹊保管了。 他打量了四周,小青瓦清水脊的院子,小而无光。 “嘿嘿嘿。” 姑娘的笑声,从蚌壳窗后传来。 李白“” 若能扣破四方的小明瓦,透过梁枋下的隔扇罩。便能见得主人真容。 但此时已然不用。 挂面纱的女子,端了碗热腾腾的面条推门而出。 李白接过,不明就里。 “姑娘此欲为何?”李白略显警惕地问。 “我钟意你,这碗面算嫁妆。”女子道。 这番露骨的言语,李白第一次听见,心神一震,吴地果然不同凡响! 他惦了惦,这面的分量有点沉呐。 面汤淡雅,葱油香郁,他在姑娘面纱后期望的目光中浅尝,面条韧糯爽口,还不错嘛! 舌头舔了舔唇,又想吃第二口了嘴角差点留涎。 “可否,一观姑娘真容。”李白真挚地说,开始期待起来了。 “我怕你跑。”女子坦率地说。 “你既能抓我来,又何妨怕我跑掉了呢?”李白挠了挠头,遂上前趋了一步。 “妞儿,你面做得不错,以后肯定会是个贤妻良母!不过,这面虽好吃,却不合在下口味。”李白轻佻地吹着姑娘的面纱。 “不要这样做!”姑娘薄愠,显然生气了。 “唔。”李白收敛起了神色,脸庞到是一红,心跳扑通扑通的加快。 那姑娘好生大胆! 她上前了一步,芊芊细手轻按在李白的心口窝。 “原来早是有喜欢的人儿了。”姑娘在面纱后深凝了李白一眼,便不过多纠缠,转身离开。 “不可能!你为什么会这么说”李白声音拔高了几度。 他伸出手,正要问个究竟时。 看书的人翻过了那一页。 一个提着兔子灯的垂髫小孩把李白撞了一下,也不道歉就溜掉了。 麇集的人潮回来了。 “她为什么会那么说呢?”李白自问。 未多久,一记清脆欣喜的声音传入李白的耳朵,打断了他的思考。 “公子,公子,可算找着您了!”小玉气喘吁吁地说,脸颊额边鬓角被汗水浸得黏答答的。 “公子你跑哪里去了呀?” 李白看着小丫鬟水灵灵的大眼里全是疑惑的色彩,心生逗引,挤出笑容来,“秘,密。” “公子是去吃阳春面了吗?”小玉不恼也不闹,而是一板一眼地说。 “你怎会知道”李白问。 “公子,把别人家的碗都顺来了,可不好哦~”小玉笑嘻嘻地吧唧了下嘴巴。 李白这才发现,手里还端着方才那姑娘的盛面的碗。 “啪。”碗落地,摔八瓣。 一只毛色像三色堇又偏点蓝的肥猫蹿过卖折纸的小贩跟前,跃到李白肩头上,跳下时不慎碰落了那口碗。 那东西有点不像猫,像浣熊,又像龙猫。 李白生气,“你这只狸奴!”。 一个魁梧大汉,声如洪钟“前面的少侠,麻烦擒住那只猫!” 34。 本大爷不是猫。 “嘁,小儿智浅,有眼如盲!你哪只狗眼看到本大爷是只猫了喵” 那肥猫毫毛耸立,肉垫拍地,竖着眼,冲着大汉嚷嚷着。 它的出现,引起了周围一阵骚动,众人抱怀,凑起了热闹。 小玉一脸萌币,这猫竟会说话! 她环顾了下四周,拉了拉李白的袖子,小声说“公子,这猫邪魅至极,我们还是赶紧走吧,免得待会惹祸上身。” 肥猫耳朵一动,扭颈,爪子指向丫鬟小玉,“嘁,都说了本大爷不是猫了喵!” “嘁,一群凡人喵。” 这下换李白愣了,这猫还会吐口水 那猫体态虽硕,身手却极为轻盈,只见它踩在碎瓷片上,四脚并行,从众人空出的缝隙间穿插而过。 而围观群众皆像木偶,给那猫让了路、腾了地。 大汉紧随而至,怒喝一声“妖孽休走!” 代他说完,登即从木匣里拔出一柄桃木剑,拔出后改握为撑,右手向后,使出全身气力丢剑朝那猫刺去。 那猫察觉到了危机,像条泥鳅,一个完美的后翻躲过大汉刺过来的剑。 少时,有不怕事大的人,鼓起掌来,怕案叫好。 落地后,那肥猫后足踮起,学人立,做了个嘲讽的手势,不屑着说“嘁,雕虫小技。这种小儿科的伎俩也配吹落本大爷的毛黄口小儿,想抓到本大爷回去在练个几年吧喵!” 个不高,能耐到挺大。 李白渍渍称奇,朝大汉看去。 这人铁面虬鬓、相貌奇异,头盘道髻,簪子从右插左,腰上还别着一根绳子,一板玉笏。 只瞧他铁青着脸,似动怒了。 那大汉抽出绳子,晃了起来,反问一句“是嘛?” “嘁,你以为就凭老君的幌金绳能困住本大爷了喵”肥猫更不屑了,不过它的行举没有适才嚣张,语气似乎有些紧张。 连它也不确定了。 它的右脚悄悄向后移,好像在准备随时开溜。 李白皱眉,老君,太上老君这不是话本里的人物吗?难不成不是那些个稗官野史杜撰的 剑拔弩张时。 如银铃的笑声响起,“嘿嘿,你这只肥猫不听话,碎了公子的碗还不告罪,看小玉不好好教训教训你!” “喵喵喵喵” 肥猫一脸茫然,它的前肢被人钳住,提了起来,离地四尺。抓它的人赫然是先前避开李白视线,闪进了人群里的小玉。 “公子,公子,奴婢逮到这只猫了。”小玉冲着李白挤眼,颇有干劲的说。 “坏丫头,放开喵!”那猫奓毛了,疯狂地吼道。 它咽了口口水,内心十分慌张。 “就不。”小玉驳回,朝前走。 “嘁,若不是本大爷不打女人!你放不放” “就不。” “你!” 李白上前弹了那猫一个脑崩,“坏猫。” 事态最后的发展,在众目睽睽下,那大汉谢过小玉和李白,接下猫,用绳子捆好。 当他要走时,目光直视小玉,小玉被他看得稍有些不自在,只好躲在李白身后,腼腆一笑。 他似曾练过轻功,纵身一跃就跳到了屋檐上,提溜着猫跑远了。 边跑还边抽那猫的熊脸,“让你皮,让你皮等下到了老君面前看你还骄傲不!” “嘁,本大爷是不想跑了喵。哼,老君老君就能奈何大爷了喵” 茶凉人走。 李白弯腰边捡瓷片边说“小玉,看不出,你还蛮勇敢的嘛。” 小玉得了夸奖,脸上红乎乎的。 她帮着捡,过了会道“公子你瞧,那穿绿衣的姑娘眼睛眨得更勤了。” 35。 剑! “掌中剑,气顺天地正,念通心澄明。倚马江湖,八方何以辽阔,游浊世兮,四海皆可浣衣!” 半卷短发、踩木屐的男人倚靠黄墙,一席话如夫子念诗,快哉豪迈。 昨日霡霂,墙面像搅拌了后的泥浆。 他腰间悬着柄木剑,剑形谲诡,锋未开,须臾前用桃树枝裁得。男人右手食指勾着股绳,绳末梢牵着个青葫芦。 稍提手,葫芦入掌,拇指弹开塞子,呷了口酒。 酒消情,难解愁肠。 “你从我学剑,遵吾三规三训。 三规1尖不指老幼妇孺,惟强者外。2刃不可乱杀嗜杀,惟仇敌外。3喝酒不御敌,袭敌不饮酒。 三训1拔剑三省。2心如古井。3势若掣电。” “师父在上!”眉清目秀的少年见男人说完,忙不迭地跪下叩礼。 男人笑着摇头,微微颔首,算是默了。 他深饮,喉咙仍涩,话沙哑“往后师父会教你轻功,若有一日,师父不在你身边,你打不过,拼不过,撒开腿就快跑吧,不要回头。” “师父剑术无双,阿斗弟子承师本领,怎会有敌不过之人?”少年涨红了脸,激动地辩解。 “山近月远觉月小,多哇,多了去了。练剑的,极上者,非吾独尊也。” “你以后,若不想再练剑了,为师不强求,但随身的佩剑要放入我这陋室里,算是个不成文的规矩吧。” “师父,不会的!弟子一生”阿斗一片丹心还未表述完毕。 男人摆摆手,笑了笑“一生太短,还有十七般武艺要学呢。” “不过现在,你得先从扎马步开始学起。”他戏谑着说,当看到阿斗窘迫的样子时,又不禁哈哈大笑。 “把下盘给我练好喽!” 36。 呸,真难吃。 晚风习,晚风吹,树叶婆娑燕晚归。泊青湖上,碧漂船舫,言笑晏晏,樽桂甘醴。 游船内,月夜唤醒了灯火,小家碧玉的姑娘轻摇缂丝画扇,驱走了惹厌的蚊蝇。文采斐然的读书人,对酒当歌。走南闯北的商贾,手不离杯七分茶。指绑义甲的优伶喉若百灵,拨弦调音。服饰豪奢的官宦子弟,朱缨宝饰帽高戴。还有诌媚逢迎的牙人,卑躬屈膝的扈从。 因鲤袖节,因良辰月,因一首《秋江夜泊》的古筝曲让这些人聚在了一起,温柔如涓流的曲调让人很容易放下心头愁倦,忘了品秩阶级,可久居高位的上位感,骨子里的优越感,甘为他人舔舐的卑贱感又岂是一首曲能改变的了的 长发曳地、绑双马尾的俏丽姑娘背对着画舫,隔着老远听到此曲后,边咬着糕点,边点着头,似乎是音律大家,很懂的样子。 湖面杳杳,绿水白岸上挂着一条纤道,纤夫三两,不过大都是肌肤古铜、膂力过人的壮年汉。 路过时,皆不敢僭越。惶惶然地夹紧双膀赶紧走了,生怕这姑奶奶起了性子找他们的茬。 姑娘身旁有一个白玉小盘,上面摆满了甜糯糯的糕点。其中箬叶包的四角粽子倒显得有些“鹤立鸡群”了。 姑娘脸色忿忿,大口大口嚼着糕点,眼眶里像是浮起了雾气,嘟嘟囔囔地说“鲤袖节神马的最扯线了!” 在她前方,吴地船夫的乌篷船像是植被间的窗胸萤,光芒点点。 姑娘伸手拿糕点时一瞧,居然是那个四角儿的粽子,她似乎更来气了。 她抡圆了胳膊,用力把粽子甩向湖中,“谁要吃你做的粽子!” 丢完后,眉头立马就耷拉了下来,好像又有点舍不得,奇也怪哉。 不过她下一秒就惊呆了,粘了糯粉的嘴唇大到可以吞下一个鸡蛋。 一条通体晶莹的白龙卷动涟漪,登极而上,远远的、冷冷的瞥她一眼,吞了粽子后又潜入湖中杳如黄鹤、难寻其迹。 “龙龙龙王!” 小姑娘舌头打了串,话不利索了。 过了小会,姑娘耳畔吹过了一席话,“呸!真难吃。” “对吧对吧。”她娇靥一展,点点头附和地如捣米,似是找到了知音。 “宓儿你看,前面就是泊青湖了,再往前,就是吴地。不过我们接下来得往南走。” 一袭红裙的姑娘把玩着手里的短兵匕首,慵懒地伸了个腰,丰满的身材一览无余。 “南边不是森林么?”随她同行的是个衣裳素雅、娴静犹如花照水的女子,女子细瞄了红裙姑娘的胸部一眼,噘嘴疑惑地问。 “对呀,我就是从那偷来的。”姑娘回道。 一听到“偷”这个字眼,女子立刻板起了脸来,训斥道“若不是你偷了人家大苇莺的骨肉,我俩早就到了!还因这个东西,我们何须再赶这么远的路去还给人家你要再敢犯老毛病,我就挠你痒痒肉!” “我这不是为了你嘛。”红裙女子卖着可怜,软着嗓音说。 “哼!无福消受。” 看到女子真生气了,红裙姑娘连忙打包票,“好嘛,不敢了不敢了。” “这才对嘛。”女子破颜一笑,若春桃兮。 “听说吴地多才子俊彦,等到了地方,再给咱们轲儿姑娘找个风度翩翩的好人家。”女子似又想到了什么,打趣着说。 “你先顾好自己吧!” 红裙女子翻了个白眼。 37。 卧龙先生。 “砰、砰、砰” “军师,军师,军师在否”蝴蝶脸的虬髯大汉不住地砸门。 小木门被敲得颤栗栗,似无何后就会支离的样子。 大汉一直敲,敲了很久,不过无人应答。 “先生若不在,吾还是改日再来吧。”位他不远的,一个眉墨如画、松绾青丝的少年将军笑不露齿地说。 只不过他心底有些疑仄,匪夷所思,传说中的卧龙先生居然依小仓山麓住在鸡莳豚棚、浅狭湫隘之地。 竹篱护着院子,渐乃光明,其内园蔬小摘嫩还抽,一方石桌隔天地,四面石凳紧围绕。 树遮阴,藤油绿,白毫披山,昏阳腾腾,苍翠登空,朝露夕霭,锋芒百变,层层迭迭,迤若天涯。 在山为远志。 剑眉微扬,目光远眺,在皎如玉树的少年将军出神时。 大汉拍着胸膛,压低嗓门小声冲他道“军师很冷傲的,往日俺来他都不带理的。今时是看老弟有要事求于他,俺拂了其面也要唤他出来。老弟且稍等,待俺再敲会,他烦了,铁会出来!” 少年将军有所触动,正要开口说话。 门开了。 一个总角年纪、书童打扮的小孩走了出,乌溜溜的大眼扫了两人一圈,后将门掩上。 小孩生气,剐了眼欲探门后的大汉,冷冷地谴责“先生说,你若再这般敲门,那夏侯氏就自己追去吧!” 汉子大掌拍得脑袋嘣嘣响,狎笑着说“不敢了,不敢了。” “哼!还有你。”小孩转向少年将军。 “吾”少年将军用手指了指自己。 “嗯。”小孩点头,不冷不热地说“先生说‘泰山不让土壤,河海不择细流’。” 见少年将军一副胸有成竹、了然自悟的样子,小孩不禁心中来气,但是无意间瞧见大汉一脸茫然的呆傻样又突然畅快了开。 “嘛意思啊?”小孩不想理他,大汉只好戳了戳少年。 少年将军伸了个腰,笑颜如春,“意思是,我可以留在这里了呀。” 小孩低忖了下头,高抬起,目光灼灼又道“先生还说。” “沐猴而冠,鬻权趋炎,蝉不知雪,冀图振作。” 少年将军先是错愕,然后无奈地撇了撇嘴,后似想通了立马笑了开。脸上的表情丰富多彩。 而一旁的大汉,瞪圆了眼,张大了嘴,一脸迷惘地看着少年,也不知在想啥。 “噗呲——,你不用想了,你也想不明白的。先生说了,你若想追到夏侯姑娘,就凭真心相待吧。夏侯姑娘会明白的。” 小孩实在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这样啊哈哈,谢谢军师哈。”大汉挠了挠脑袋,冲着房子大声喊到,憨厚的模样也不知道真懂假懂。 “小点声,先生在休憩。”小孩瞪他一眼。 “你且附耳过来。”书童小孩又冲少年将军勾了勾手,似有话讲。 少年将军走近,躬下了身子。 “可笑缧绁锁真龙,冥鸿岂是笼中雀他日甲光再开时,不渡尘寰登云间!居逆境中,周身皆针砭药石,还需阁下砥节砺行。” “多谢!”少年将军一阵骇然,然后赶紧抱拳作揖。 “此乃先生之言,非我所能也。”小孩不邀功。 “一样要谢。” 少年将军深视着小孩,认认真真的行了个长揖。 若有农户扛锄行过,驻足揩汗,看到后,一定会奇怪,一个弱冠年纪的少年居然向一个稚童行礼,小孩还颇自然的样子,文人的世界真奇怪。 云有聚散,花有开谢,事有始终。 待他俩离开后,小孩高扬着小手,算是与他们拜别了。 遂,随手拉开了门,进去后。 背抵木门,感喟一声“被发现了吗?” “这小身板还是不够施展抱负啊,待我恢复法力后,姜子牙,你且等着!” 下山,有风却闷热的黄昏,踩着斜阳走的两人。 “你说军师模样没见过,没见过,每次俺来,都是那小破孩招待俺的。”大汉摆了摆蒲扇大的阔手。 “这样啊。”少年将军抬头看着晕黄的天空,笑如雾花。 “翼德兄,此番多谢你了。韩信知你是个武痴直性子,不多言,再来比划比划吧!”少年将军真挚地说道。 “哈哈,这就生疏了韩兄弟。既然韩兄弟手痒,俺奉陪之哈哈。” 38。 何事关情春秋弈。 貌如秋江之月、发如沧澜之雪的少年平坐挽袖挑起疏帘,帘外假山环抱、青树翠蔓,雨欣然,润物无声,长安城的轮廓在空烟迷雨里渐步模糊。 少年喜欢赏花时穿一身湖色绣梅的长衣,驻足花前却又发呆的想东想西,喜欢下雨时撑一把碧水一泓的竹骨绸伞,看雨断桥落中庭,听鸟曲柳惊淙溪。 犹爱自弈,说是如此,只是还未曾找到能与之不相伯仲的对手罢了。 曾是首席大国手、任棋侍诏,受万人追捧,得女帝宠爱,种种原因,威名还在,官职却换人了。 少年说错了话,也帮错了人。 围棋里讲究执黑子先行,而少年不喜白,又不愿先行,只得坏了规矩。 棋盘里,镌春秋,广羊文犀、双面云子,白占星,黑紧靠,白后扳,黑白世界,落子无悔,千变万化。黑子蛇行,切白子之眼,白子负隅,连势再起。死活空地,提子有序,棋从断处生,如英雄逐鹿,纷至沓来。 楠木棋笥中,黑白二子虎视眈眈均在渴望,紧气手筋,定中盘胜,皆在一招。 照局势看,回龙征,白子输了半目,英雄气尽,若是常人已然垂首拱手,但少年不同,妙手生莲,可让其起死回生。皱了皱眉,若是应手,这场雨岂非赏不成了? 少年很是纠结。 观棋的小谷灵们也很是纠结,看不懂呀! 那是一群透明的幽灵样的生物,在有光的地方很难看见它们,不过今日下雨,屋内稍暗。 “滴答。” 少年一捻棋盘,指尖湿意,怎会有水滴 “又在下棋呀弈星!”从房梁上传来干脆的声音。 少年循声,一只猫跃了下来,掉到眼前。 这只猫比李白遇到的那只要瘦上许多,毛发迥异,是伴有白色的橘子红。 还穿着一件绣有蝴蝶扣的绯褂。 仿佛所有的狸奴脾性都很恶劣,都会说话,这只也不例外,它没给名叫弈星的少年答复的时机。 “我上次提醒过你,你不听劝,还敢让它们跟在你身边”它舔了舔毛,冷言说道。 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目光如炬地盯着那群小谷灵,把身上的雨擞了个干净后,前肢按着小腿一屁股坐在凉润的青簟上。尾巴压在身后,动弹不得。 “这有何妨。”弈星一看见小猫就格外亲切了起来,与其凑紧了点,同尔也失去了雅兴,开始一颗一颗的拾起棋子,放回罐里。 小谷灵们自知不受小猫的待见,讨了个巧,探头探脑,躲在少年身后卖着乖。 “哼!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些精灵是以万物灵魂为食,这些歹毒坏心肠的东西,栖附蝉身,发出声音,吞食过往行人的本源,磨损蝉的生命来饱腹自己!简直就是损人利己的典范!”小猫恶狠狠地摊开了爪子,又握紧。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弈星摆了摆手,继续提子,棋盘里的黑白渐若零星。 “哼!亏你还曾写过君子三变、兼济天下的书法。还什么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在爷看来都是狗屁!狗屁!” 小谷灵们一听此话,瘪着嘴,欲说还休,似想替少年打抱不平。 少年见状,轻抚着那些小谷灵的脑袋。 “你老骂地羊干嘛,它又没惹你。” “哼!我看狗不爽。什么道德礼义全然不顾,附庸万钟之徒。若是人人都憧憬鼙鼓之声,心怀爱国热枕、镞镞能新,那天下一统指日可待!” 说这话时那小猫难得的流露出一丝向往的神色。 少年乐了,手执黑子定天元,兴致勃勃道。 “那好,你既崇善,那我考考你,知善而善,不知善而善,孰善” “什么乱七八糟的!就烦你这种人,老是文绉绉的!跟你那便宜师父一毛一样,都是伪君子!都不以民为本!” “不管这天下姓刘、姓武还是姓嬴,我就希望人人都能安居乐业,都能有碗饭吃,有口酒喝,闲散无聊时能骑驴穷游能负笈远足,走过千山万水,穿过鸟语花香,去见识更辽阔更遥远的土地。而在年幼时可以有书读,壮年时可以报效国家力有所用,到老时能有所依,能搬个椅子晃在树下看日影斜落,那多好啊。” “说你今儿是个忧桑的裴擒虎呀。”弈星乐不可支,用笑来掩饰自己心坎的热血,这傻猫一腔肺腑言又岂不是他心之所向 “哼!忧桑个狗屁!只是扯远了。你若不愿让这群小谷灵滚蛋,那便随你好了,反正吸的不是爷的灵魂。”小猫横着眼,故作罢手的样子。 弈星看了眼屋外愈明的天色,心中感叹,他把最后的白子放入罐中后,道“你所来到底为何?莫不是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狗屁,谁会想你。喏。”小猫努了努嘴,从怀中掏出一卷用红泥封加印的密诏檄文,朝少年丢了过去。 弈星接住,细心打开摛平,一只小谷灵也想瞧瞧,却被小猫瞪了一眼,用尾巴扒开了脑袋。 “我不管她要抓谁,要杀谁,你帮我个忙,惟护下她。”弈星看完后,眼神锐利如鹞鹰,指着上面的一个名字说。 “公孙公孙什么啊?”小猫没看清后面那个字。 “离,公孙离。” “她谁啊?你中意的女人?”小猫问。 弈星笑着站了起来,卷起疏帘,纵使晴明无雨色,檐下石臼水仍澈。 “一只兔子精耳。师父曾想收她为徒,可她拒绝了。脾气跟你一样,不大好,你俩到是绝配。” “呵呵。” 要走时,小猫立在墙角,回首望了与他告别的弈星的一眼。 酝酿了良久,才敢大声喊出口。 “喂!狐狸回来了。”说罢,没入寻常巷陌中。 “这样啊。”弈星摆手,嘴弯浅笑,眉眼温柔。 39。 雀入九仙。 五更二点,天色晦冥。长安城的空气霏微沁凉,薄雾游移,待漏院里手持笏板的大臣跺着脚,小声碎碎,渐响渐远。 乍然,有音合奏。 鼓自内发,晓声隆隆,龙尾道前、汉白玉地基上黄琉璃瓦重檐顶鸱吻旁两只白翎黑颈羽毛的鸟儿揉开了眼,掠过九仙门、诸街和奔忙的警众,轻车熟路,飞到启了门坊市的两棵大梧桐树上,啄起了虫。 大明宫,含元殿内,就像雁塔里和尚的悟禅与钟声,每日最无聊亦是最迂腐的常参时刻又开始了。 “尔等奸贼,足恭小谨、巧言令色!自先帝践阼定鼎前,叔父从龙最早,且不论功绩,尔等晚辈不尊年尚齿,胆敢诬我谋反?” 黑舄起颜、武弁傲然,来自彭城的龙驹凤雏、着紫袍绣五彩麒麟踏祥云图镶绯玉宝钿,腰环玉梁金筐真珠蹀躞带挂烂花刀衣百折锻打鸢锦刀、佩紫绶金玄武袋的男人开口辩厉,其曾是十六卫之一的左威卫,官拜上将军,现封楚椿侯领十三上等折冲府的项家后人,名籍,单字一羽。取光羽如琬琰,飞飒如冰锷之意。 “陛下明鉴、国祚永年!老臣曩昔以弱冠龄西出均赭山,鸣鞭白马骄、踏风吟歌谣,处江湖之中自在逍遥。但干戈起、狂澜卷,大厦将倾、国之既倒,‘时安’危急存亡之秋,我虽自外,然亦知亡匹夫有责也!霎时举大纛、救黎庶,星火起燎原、旌旗蔽云空。老臣与先帝结于乱世,知于酒飨,深于沙场,熟于山林,终于太平。先帝崩殂、溘然而去。一别经年,暮去朝来颜色故,齿危黄发不念龟鹤,三十功名化作尘与土,时安尚且分秦、唐,先帝所托遗愿未成,老臣何聊以私异心!” 其叔父正是从一品开府仪同三司的股肱大臣开国武公项梁项肇仁也。 话音刚落,本就泾渭分明的队伍愈发明朗,右方皆是以项梁为首的投诚派,另一方则是以三司宪台御史大夫张则有、大司寇刑部尚书陆虞陆君骞、大理寺卿徐砚坤为首的獬豸冠派。 “汝项肇仁私邑屯兵此何谓方圜四境,虫声四起。前有列国之大雠秦,窃国之罪未判宣,左之天狼汉,弧矢未满,后有蛮夷楼兰未破,尔等莽将结党营私、暗自扎营、目无准绳,且将国之法器置于何地!” 率先发难的是御史大夫张则有,他是个执象牙笏留有山羊胡的精瘦老头,只见他跪坐的脚稍稍挪了挪,上身微屈,目光炯炯,势必以尖锐的言语将那项梁置于死地。 项羽回首,往左瞟了张御史一眼,四目相视,嗤的一笑,特意把自己随身的金龟袋露了出来。 “哼!微臣不敏,不知楚椿侯露出随身信物图何意”张则有吹着胡子,大声慨然说道。 项羽没料到这厮会如此“耿直”,登时尴尬着把金龟袋悄咪咪地又藏了起来。 “楚椿侯身为朝廷三品重官,多多少少还是得注意下自身形象,莫要像个稚子蠢汉一样行些顽劣之事。”大理寺卿徐砚坤蕴藉一笑,意味深长地看向项羽,以及他右方的武将们。 武皇万乘之主、统御百官,武将繁多,但官爵高者二三矣。文官盛气权尊中央,武官垂弱私邑偏远,大抵是怒不敢言。 项羽不怕这些,倏忽颜变,届时捏拳,眸子澄湛地盯着大理寺卿,“倷个倒包戆头二胡卵子,指桑骂槐的宝货,算得什么东西” 他直来直往惯了,一言不合便有杀气四露。若非在朝堂,还会管你甚么身份甚么爵位 项羽最看不过眼的就是此僚,这个身长五尺、猴腮尖嘴、城狐社鼠之徒!他不觉解气,又声色俱厉道“大理寺掌刑狱案本应廉明公正,可这厮私收贿赂、揽权纳贿,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多少人抱屈衔冤,多少人屈打成招,高官子嗣横行霸道欺男侮女视而不见,锒铛入狱只消一纸帛信、两箱银子、几番好话,眼睑只为黄金开,你恁什么来得砚坤之名!” “陛下令我等朝参自由言论,连稽首拜舞等礼节都一并省去,可朝堂之上,龙威之下,项籍你休得诳语!” 正在龙榻旁小杌子上参瞌睡的李嘉鱼猛得一颤,“垂死病中惊坐起”,这位南有嘉鱼、洵美且好的燕婉姑娘,揪开弯月眉、眨着杏花眼,一脸懵逼的看着廷下那个瘦老头。嘟囔一句,“吵什么嘛!” “鱼儿醒了” 循声音来处,气度雍容、身着衮服头戴平天冠的女人正坐龙榻。 榻后八扇掐丝莲花折屏,海水、江崖、拐子、折枝花、宝相花、缠枝莲,八纹争艳、斧钺飞龙。 “皇姑母,啊不姑母皇帝陛下,嘉鱼没睡没睡没睡的。”李嘉鱼吐了吐舌,软软地回。她在心中快骂死自己了,第一次随皇姑母上朝就去见了周公,笨死了笨死了! “还没睡,朕看你脑袋一摇一摇的,就像那地上的时夜啄食一般。怎么,连朕最喜爱的小嘉鱼也要欺瞒朕了吗?”女人佯怒,将脸一板。 “不敢不敢,姑母皇帝陛下,嘉鱼不敢,嘉鱼错了,尽怪昨晚兴奋要与姑母皇帝陛下朝参一宿没睡。”李嘉鱼双手合十平放在并紧的双膝上,后又连忙解释。 “哼!不敢就最好,我看你这小丫头每天疯疯闹闹、跑东跑西的,是要与你物色个好人家,治治你这野劣的性子。” 李嘉鱼嗅到一丝猫腻,顿时苦起脸来。凉凉! “你瞧这楚椿侯如何?” “身躯凛凛、仪貌疏朗。率性而为、魄力惊人,我听说其能力拔山兮,能举鼎千斤,三起三落,而这在彭城是人人都知道的一件事。未观形貌,先相心田,他心不宁,不甘久居人后。心有良善,却刚愎自用不听忠言。其目重瞳似狼,面如虎,鼻圆润达印堂,命门窄小,有良妻却早夭,东西二岳突直,上停旺火有吞噬天庭之意,定非佐定江山、忠鲠安邦之良臣。”李嘉鱼眨着眼,绘声绘色道。 心中却道楚侯爷模样好看,可哪里有我李白哥哥俊俏? “阿秋!” 李白揉揉鼻子,纳闷着,偶感风寒 远处,一片晕红才著雨,几丝柔绿乍和烟。吴地下着小雨,仿佛每次老天爷布雨都像是为了哀悼生灵的死去,或许一场雨,能洗涤它们的灵魂,使其以朴实的身份重归自然。 昨晚实在荒谬,鲤袖节过得好好的,突然闯进来一只怪物,听说那怪物喜欢吃相五挂,名字叫奚魁。 40。 灞桥灞柳霸王 灞桥是名震天下的石拱桥,它曾唤长存桥,也亦称销魂桥、离别桥。墩如船,三孔洞。年年伤别,灞桥风雪。 灞柳赠卿,情意潺湲。 惟于灞,惟灞于源。王少伯曾为其题赋,“束东衢之走辕,拖偃蹇以横曳,若长虹之未翻。” 灞桥驿站,驿长扶风陆氏,名柳,字探微。缓带轻裘、才华横溢。是个“一笔画”书法劲力,如锥刀焉的画师。 陆探微喜欢画人像、画狸奴、画山河,在画界闯出了点名堂,有得一席之地,颇有些年少有为的样子。 少年子,三更灯火、知也无涯。应是阅纳三龙大势,悠悠乎与颢气俱,洋洋乎与造物者游。可近来,脸色愁苦,心中愈发郁结。 前些日,驿站来了个脾性豪爽乖戾的公子哥,说是来赏柳看景点,其实是找他画相来了,若以他往日的性格,你叫我画我便画,那我不要面子了? 山有岈然,水有洼然。涉世,以慎言为先,得亏他陆探微谨敏,一打听是个侯爷。 乖乖个隆滴咚,一般这种武将封侯的,有名号,有封地,却无主权、军权的人是极为蛮横的,因为他们有钱却无权,所以比那些有实权的更贪恋曾经拥有过的权,外加在校场、在军营里八面威风、权势煊赫惯了,满身煞气。惹不起,惹不起,本来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就受君子所不齿。更别提还是这么个有钱任性的侯爷了! 他陆探微自诩功力了得,画看阎老亲。阎老何人?唐武皇御用画师,十大传世名画《步辇图》乃其所著。 可他予那厮画了十张图,以书入画,一笔百转,灵蛇锋迹,气韵生动,秀骨清像,画中人,墨融乾坤,黛黑幞头、青绮长袖、白玉玓瓅,衣饰时服,却令人懔懔若对神明。 可那侯爷看后却兴致缺缺、百般刁难,仿佛大失所望。一会嫌这儿,一会嫌那,左渍渍一声,右斜眄一眼。时不时还摸了摸脸 陆探微顿时了然,这厮怪他没把他的脸画俊!没有突出他那天神下凡的气质!没有拍好他的马屁!我去你奶奶个腿 待他陆探微把那侯爷画的神气灿发、风流潇洒、貌肩子都后,侯爷喜滋滋的回房了。 夜宿廊下,看凉月出没云底,星斗时隐时现。 “声色犬马、左右逢源,真不适合我呀!阿公,我到底该不该入仕呢朝堂厝火积薪、如惊蛰之地动,其内龙蛇混杂、良莠不齐,上行下效溜须拍马者朋比为奸,孙儿心中,就如那夜夜流光的辰星般。希冀四海为家,布衣天涯。希冀大唐金瓯无缺后染一卷千山万岳。希冀识得天下剑侠再泼墨存意。希冀在画路中不落窠臼,灵思奔涌。希冀耀吾陆家门楣,让我陆家画师行走八方能受人敬仰。” “吁——”马声嘶鸣。 陆柳手按拦墙,从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回过神来。驿站二楼视野阔然,见得远处白茫近处柳依。 一恍然,乌头风、白头雨,老天爷又打了个喷嚏。 “踏踏踏”,脚步跫然。 陆探微正欲进去,恰巧那个侯爷从转角迎来,只是神态、步姿与先前大不相仿,陆探微感觉心中异样,但一时觉察不出是哪里不同。 方提手,打了个招呼“公子,出来透口气的吗?” 那个侯爷视若不见、概不理他,径自走过他身边,只是擦肩时偏头冷眼瞅他一回。 陆探微皱眉,开始细细打量起这个古怪的侯爷,这把刀好生漂亮!男人左腰束刀,琉璃玉匣吐莲花,错镂金环映日月。刀衣花俏,一看就是用来撩拨姑娘家家的文刀。等等,他先前有佩刀吗?奇也怪哉! 陆探微又欲开口,男人已走离他十来步远,只瞧男人突然眉欢眼笑起来,双手激动地好似在颤抖。 “公子,你” 稍息未久,男人骤然转身。他上半身前倾,右手倒握拧夹住刀,宛若乘奔御风的豹,又如风里驰骋的雨燕,朝他跑来。 歇然,天空发怒,雷龙咆哮,树倒花斜,暴雨倾盖。 大片稠白叆叇的云雾浮聚在陆探微跟前,明闪闪的银光掌握战机先发制人,紧随而来的是男人那切开雾霭的刀。 刀刃朝下,刀尖离陆探微很近,近到让他的后背全然湿透。 陆探微不知错过了什么,只记得恍惚懵然间,仿佛有匹鬃黑岚尾的骏驹纵雨而过,风涛烟雨、马蹄橐橐。 马尾上好像还勾着一幅画 “乌骓!” 那怪侯爷大笑着,从二楼跃下,消失雨中。 他擦了擦眼,灞河边的行人已散大半,侯爷更不见踪影。他这才一屁股瘫坐地上,嘴里喃喃道“刀劈雨幕、骏驹踏云!奇境!奇境!” 边说,原本萎靡的目光却愈发明亮。怪人! 项羽最近听说了妖马乌骓的名头,心中一番火热,心驰神往。宝马配英雄,势必以绝顶狂傲的姿态降服于它,让其随自己征战沙野,纵横捭阖! 道听途说,这马最近出现现身的地方是灞河,他便急匆匆的赶来,皇天不负,果然让他遇见了这匹神马! 他事先却完全没料到,这马竟通人性,识变化,飞节化羽、还可像鹞鹰一样翱翔,有此天马,上登九霄天阙,下赴黄泉酆都,哪里去的!哪里去不得 41。 好好先生。 华灯初上,夜里无烟,风掠过,渡船儿推出了河心。 奚是奴隶,魁是生物。 奚魁兼并两者,它们是头脑灵活的寄生兽,有远见,体形硕壮,且不落窠臼。就像睽阔冬天良久的雪,每一次下落,归宿从未相同。 听丫鬟小玉说,它们这种生物是“魁”的奴隶,属木,模样却像水猴子。 当时辰临近亥时,夜深人定。它们最喜爱的食物相五挂,蒲草底端宛若鸡枞模样伞状的小虫开始麇集、笙歌。 这种小虫自由翱翔,在黑暗的国度里。 但若是玩脱了,乐的得意忘形,就会被提拂尘、扎发髻穿道袍的怪叔叔给抓走。却又会在隔天被放回来。 它们体内有自上古就遗留下来的混沌之气,这种能量对于修道的人来说大有裨益。弱肉强食,对人、对妖,亦如此。 “阿菊公子,你瞧,西方那颗最亮最明的星星便是长庚星。 人言落日是天涯,那它便是天涯安的家。它会在傍晚升起,比太阳落得迟,比月亮起的早,是第一颗升起的星星。只是,现在众星明耀,已再无它的一席之地了。” 李白循着玉儿小手指的方向望去,那颗星星引月团团和檐下冶冶红光的纸灯笼隔得好近,拟万辞都道太远。他曾经在哪见过,以后可能会忆起,只是现在,记不得了。 “不过呢,等到旦日天还未亮的时候,它会换个名字,悄悄的,爬上去。待它拱上天阙后,它的另一个名字叫启明,公子你说,它是不是很调皮呀?嘻嘻。” 小玉右手钩住食指捻在腰间,蹦到李白跟前,挡住了他去路,同尔也吓了他一跳。 来往的行人到是没有多大注意,只是不得不绕过他俩而走。 那双似月牙儿的眼睛泛笑,红润而富有活力的脸庞上全是喜意。 李白心思细腻,自以猜到,这小丫鬟最喜欢过节。只是拘囿身份品秩,大多不敢过于放肆。 若不是那只胖狸奴,又怎赏得此番美景良辰他一扫身袖,蓝鲤翩跹,空空如也,不禁挠头,这一笑就先赊着吧。 心思神转,探手而去,正欲揉揉小丫鬟的秀发时。 小玉雀跃着,攥着李白的袖口就往前跑,被蹭到的、撞到的行人都止不住的怒起心头,到是谁家的野丫头 边跑还边回头“公子,看到前面挂着的一串串一排排的灯笼了吗?那就是溪街!” 但这个举动,显然有些僭越,小玉醒神过来后,赶忙撤回来手,又不禁羞赧地吐了吐舌。 “小玉小玉是怕公子赶不上水镜先生的评书。才才拉着公子跑的。” 李白擦了擦脸上细汗,喘了几口气后哈哈大笑,这小玉儿,恁是太可爱了! 翠烛红灯,吴儿歌舞。渌水十里,陌广春萦。 溪街拐角折通九如坊,说是九如坊,惟有一条巷。青瓦白墙、弹石小路。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取之九如也。 故事在几百年前,国祚若旒,人而无仪。皇天不纯,百姓震愆,敢为天下先者以谋九州之鸿图。一位年轻气盛、有陷阵之锋的年轻人从家乡一路打到国鼎所在,其所行之径,花蔓尽殷。 那个年轻人容貌昳丽,久经沙场却无一丝匪莽之气,在当时,很多风姿绰约的大家闺秀都对其暗送秋波,挚友提之,笑而不语。元勋贵戚语之,一概不言。 直到后来,人们才明白这位年少有为的开国皇帝早已有了见之不忘、思之如狂,折梅共白首的心上人。皇后姓张,出身草野,九如坊原先不叫九如坊,具体名字百姓没记得,稗官野史到是记在了沉香栈香树皮做的纸上青丘闾。 皇帝建都后,拟了年号,封了个禅过了没多久皇后就病死了,讲好一生一代一双人,竟是妻先离了夫,皇帝自此无心朝政,整日衣冠不整、涕泗横流,直至亲信的大臣进谏。 那宠臣,前面讲了一堆人死不能复生的伦理纲常,一堆有关江山社稷的卷宗文书需要皇帝亲自审批,吧啦吧啦吧啦 甚至于,将那角犀丰盈、刚正不阿的史官那老小子还在怀觚握椠瞧着皇帝呢的话语都抖搂了出来,前面没咋,直到听到“史官”俩字后,宛如一剂苦口良药入了喉,皇帝空洞的眼神不禁一“颤”,那泥腿子看见皇帝目光中有了丝神韵后才敢唯诺着委婉着继续说道 “皇上啊,了悟大师说了司天监的监正,说这个人时这位宠臣扁嘴一撇眼皮上翻,明显是有些不屑的,三教九流、民间杂技,哪上得了台面 他不过是个会些相面之法不入流的麻衣相士罢了,居然能得皇上恩宠拜为国师,每天跟皇帝聊天打屁糊得皇帝一愣一愣跟个大傻子似的,再装的一副我是高人我很牛逼的样子就能加薪升职,简直不要脸,就快嫉妒死他了 别看这宠臣嘴上跑火车心里胡诌诌,不过前面那个成语角犀丰盈到是跟老道学的挺好挺快的 二椁五棺不入土,轮回桥不渡。皇上呐,皇上虽是真龙天子、九五至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到了那阴曹地府,漫是亡魂恶鬼、铜蛇野狗,监正说若是过了明日子时再不安葬娘娘,路引弥散,娘娘连转世第一关鬼门都过不去,只会落得,落得一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鬼门关,十人去,九人还。 皇帝痛不欲生柔肠百结,一恍眼,心中那如花儿的女子戴盖头双手捏了又缠坐在披有大红色帷幔的小榻上,小脚内收,紧张的、期待着她夫君过来似。待他掀去盖头,方见女子眉间萦着一团黑气,却冲着他扮了个傻气的鬼脸,笑嘻嘻地跑掉,跑远了他气急地去抓,却只留住那盖头,合卺酒都还未喝,你还想逃 那一跑便是,前尘往事君莫问,来世再做枕边人。 有个头顶莲花冠的中年道人在以金银累丝工艺闻名的德宝斋旁摆了方桐木小桌。 身前人影错落,身后巷子幽幽,皇帝可能是想借着九如的谶语希冀那个脸蛋圆圆小鸟依人的女子下辈子能活得久一点,别再撒下他一个人来。不然,下辈子欺负死她,再揍她屁股! 道人从随身小包袱拿出两物。 一扇,一醒木。 中年道人今晚有些花哨,竟穿了件赶时髦的黑白鲤袖衣裳,往后凝了一眼,这人世间甚是有些苦涩呀,强提起精神道 “各位看官,今日老道不讲那帝王情仇痴儿侠女江山如画的故事,老道与各位好好唠唠那白脸儿书生和红脸儿狐狸的故事” 醒木一拍,惊飞鬼魅。 小扇一摇,清风徐来。 42。 人间多是伪黄冠(一) “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呐” 那是有多久有小孩大眼乌溜,仰着脑袋,声音稚嫩。 旁边的大人闻声连忙拉回自家顽皮的孩子,并捂住小孩黄口,然后一个劲点头致歉。 道人摆摆手。 “小娃子,这个‘很远’,是比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阿爸还要久远,这个故事发生在你鼻祖太公还没出生的时候呢。你那时候,就似我手里的这团真气。” 道人右手虚握一拳,看客们收眼哄堂大笑。托孩提之福,气氛算是预了热。 小孩掰了掰手指,扭头看看拥着自己的爷爷,又扯回脸满脸迷惘地看着冲他笑的道人。 道人小扇敲掌,顺手一展,已是敛颜色正。 “人心净尽,和光同尘。有别家先人诫言,一人不进庙,两人不看井,三人不抱树,独坐莫凭栏。到是宁睡千年古墓,不进那千年古庙。得巧,贫道家的老祖宗却反其道而行之,讲究随遇而安顺其自然,走哪睡哪,天为衾,地为枕。时有风掀衽袖,蠹啃薄履。时有雷霆乍惊,著雨覆压三百里。乾坤天地,万物竞生,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浩然天下,各自有各自的规矩道路,老祖宗说可观可闻可悟,却不可言、扰、乱。但若遇妖魔横行害人,必取三千天雷以桃柳化剑镇击之。 人间多烦恼,花开花落前因后果。出家人那套拿来便是喜怒忧惧爱憎欲,那些路不同的修行人别看他们一副我佛慈悲无欲寡欢的样子,他们也有欲,感化疾苦不是欲吃饭喝水不是欲劝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又岂不是欲有欲便生念,念头去不掉为烦恼。连那群天天念叨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出家人都有烦恼,更何况我们这些为了生计讨口米吃的老百姓 所以说,世间万物,终究一句平安为幸,知足是福。” “妙!赏!”有行为放浪、性情豪爽的公子哥随手抛出一袋钱。 道人笑不露齿,在钱袋临桌的瞬间,十六档瞬合,腕翻平手,一气白虹,扇骨挑着钱袋纳入囊中。 先前的小孩看愣了眼,人群中有人喝彩拍手,于是大家一齐鼓起掌来。德宝斋门前槐树下的伙计停下手中劳事瞧了一眼,过了两秒后,又继续弯腰扫着地。 心中念叨着老头儿来了三次,走时次次腰包鼓鼓,赚的那是个盆满钵盈。分明是个道士,却非要抢说书人的饭碗,看看他那件衣裳,简直就是不伦不类嘛! 道人一次评书,大概可以赚到六、七袋铜钱,可换约一石米。里面大多是开元通宝,也有五铢混淆,袋子入手道人就知那公子哥赏的是银子,道人心中一叹,银子除了咯咯牙,华而不实,没多大用。 以前有个怪人,为了试探道人水深,故意丢装石头的褡裢出来,褡裢长一尺半,里面撑满尖石,道人表面笑眯眯地收下,心中肉疼了一番,若是换成馒头该多好想出个法来,正欲给那怪人发几张符箓折磨折磨他时,怪人却一溜烟拍拍屁股跑了。难受。 “无量寿福。”道人澄心存神,回了一礼。 道人礼毕,既又是小扇一展。 “蛰虫坯户、鸿雁来宾,寒露前秋分,那是个收成微薄的黄华季,他是个有脚书橱、日试万言倚马可待的读书人,这读书人就是迂的很,修圣人学,尊圣人礼,跋山涉水,遂就月光,遇到座庙,榫卯风雅,便一概解为圣人杏坛讲学之所。入前逡巡跛躄,灯笼引路,犹犹豫豫,拍打身上泥屑,正衣儒巾,入时俯身天揖,适才敢秉心而行。” 说这话时,在道人身左偏后,有个兜帽遮脸背抵白墙的麻衣人,剑镡撑起帽来,瞅了眼道人不着痕迹挺起的后背。 “天下读书人,大半皆寒门。茅舍四面通风,借月光翻书苦吟,生活拮据,有时揭不开锅,连偷油婆都饿死了,便只能厚着脸用一张儒面一口三寸不烂舌帮人家收账讨讨生活,屋漏偏逢连夜雨,那天顷之大霖、商羊於舞,账簿淋了个稀巴烂,自己也成了落汤鸡,笔墨如散花模糊一片,料是书圣王羲之下凡也分不得辨。 去小亭躲雨,雨之驱邪去秽,那日却是天公昏暗、腥风血雨,文剑续穗,武剑溅血。剑客切开亿雨斩去数人头颅,书生吓得立在一旁。剑客冷眼一瞟,丢去个封口馒头,当面承负,在其走后,嚼了半口就连忙吐出。 背着小书箱,奔慌到了集市,在拧衣时,一个卖符的小贩告知书生有可以免费投宿的兰若寺。 门扉虚掩,扃键如新,蓬蒿齐人,时有枭鸣狐泣,月隐萧森,哪里像得那小贩所说的圣人讲学之所 书生正因小贩骗了自己而恼恨时,也悄悄从背后箱箧中拿出了根蜡烛。 口中不断念叨着有善不生,有恶而存,无善无恶心之体。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叨扰了贵寺实属无奈之举,愿各位鬼神妖仙莫以芝麻抓小生不放,小生一介读书人,身无钱帛,赶路匆匆,干粮早已光光,全身上下,惟有胸中圣人书,圣人学说早已滚瓜烂熟,若要也可拿去,但第二日定要还与小生的 这读书人就是聪明,一番话抖擞出了老底,寺里要是有强盗劫匪怕也是失了打劫的兴致。一穷鬼儿有个啥好抢的? 话一讲完,温度陡降,书生打了个哆嗦。薄云从坍圮鼪鼯之径幽腾涌来,似流水缓缓,可是地上又怎会有云?东施效颦的雾罢了。 可在这个时候,突然!” “吓!” 道人环了四周,心中有笑,看来是很满意众人的反应。 麻衣剑士却不屑地勾唇,装神弄鬼!心中更难掩失望,从前他认为被人尊称‘水镜’的道人有何等能耐,想来也不过如此。全神炼气、抱元守一的天真道人又怎会如此轻易见到不言山中云烟客,人间多是伪黄冠! 道人提手捏剑指作势,顺抬高声音 “书生错以为月光分了两道,抬头定睛,剑气纵横、和风呼烈,恰是先前的剑客和另一人在对峙。” 43。 人间多是伪黄冠(二) “一人大胡子,一人长马脸。 长马脸儿是书生先前倒霉遇到的剑客,复姓夏侯。 大胡子燕姓,名赤霞。江湖地位比那长马脸儿略高一筹。杂学傍身,道释各通,学了我家老祖宗的些许皮毛,镇封小鬼替天行道到是绰绰有余。 两人并非侠义之士,却都曾除暴安良,但一见面,就像八十年的碓嘴巴、屋檐上吊起的鱼,扞格不入,冰炭不同炉。一下子就斗起来了。 天宽地阔,以缘分千万线。线之牵引纠缠,莫若一叶落,而天下知秋。彼岸有天地东方长乐,人间有山水滚滚红尘,行于此间,一个人总是要碰见几个知己几个对手几个相好,看顺眼的,邀舍下对饮品茗,又或是狂态复发喝酒吃肉畅所欲言,看不顺眼的一言不合提刀相向也懒得多说多讲,若是遇见喜欢的心动的,腼着脸,喏,就像树上那两只黄鹂” 道人指指槐树,小孩一看又赶忙蒙眼,原来那两只鸟儿偎在一起、亲着小嘴,好不自在。 “勾勾搭搭你侬我侬。凡事率性而为,这才是人间有情的地方。放之四海而皆准。” 麻衣人微颔首,却纳闷牛鼻子也能喷出龙息 就好像,从狗嘴里吐出圣人文章来。 “书生走过关津通衢、瓦子坊市,在大山大河中见过许多莺莺燕燕绿肥红瘦,唯独那藕花池蝶衣亭白衣若雪的女归人,与众不同。 那种感觉就像司马相如得知卓家才女文君,因家寒不敢攀,踌躇未决,最终登谒卓宅弹曲凤求凰,一表心慕。卓女私奔终成佳话。 又像颂有香书遗风、清汋琼姿的苏小小在西冷桥畔遇见长眉如画系马柳下的阮郁。 不求长生命,只求一心欢。” 麻衣剑客兜帽下压将脸一横,道人扬扇透过扇骨间的罅隙正冲他笑。 “后来呢?后来呢!” 有小姑娘躲在人群中高呼,情窦初开的年纪,大抵是喜欢这种才子佳人的言情故事。姑娘颇有些急切地想知道书生和那女鬼的结局,催促着道人快讲。 道人压压扇面,示意姑娘莫慌。 清清嗓。 “有美人兮眸春水,月白玉容兮红霞染,云鬟高耸兮柳腰身,奏一曲兮流水。 叫宁采臣的书生,拨开从石条顶两侧垂下的白纱,眼睛刚寻思时,水汽袅娜,忙定了脚,絮飞鸿散,恁好看的人儿,老天爷为何舍得她出落在人间 那时候的人呐,风雨伴南北,经历着衣冠南渡后的祸乱,活得都像泉州提线人手底下的木偶,小心翼翼委曲求全,不懂得什么风花雪月,也不懂什么爱恨痴狂。 天地氤氲,万物化醇。一阴一阳,自然之道。月老给她俩牵了红丝绳,却非要折磨一下,才能修成正果” 李白闭眼揉着脑袋,用肩膀戳戳小玉,“这道士讲的啥呀东拼西凑、不知所云!” 道人之前醒木磕桌,小玉就拉着李白从外围一直挤到内匝,到现在脸蛋还是晕红的。 她没回答李白的问题,而是反问了一句“公子不喜欢听评书吗?” 听人说故事,李白肯定是喜欢的。只是这道士不知为何,让他心里匪夷不安,就像被猎户盯上的猎物 “不喜欢!哎,小玉你不是说有卖莲叶羹、青团和杏仁酥的地方吗?快带我去,本公子我肚子又饿了!”李白笑着岔开话题,逢山开路,在接踵的人群中为小玉阔开一方天地。 “无上天尊,敢问福主为何不喜贫道所言” 那道士扇面合拢,双手一沉提胯而起,纵身一跃,落至李白跟前,拦他去路。 麻衣剑客稍稍提手至无鞘黑剑的剑茎处,旁人未看清道人身法,麻衣剑客睫毛眨合,这道人提气只一息! 小玉“哎呦”一声,她的小脑瓜碰巧撞到了李白后退半步的背上。 李白停去笑意,来了个痴鼠拖姜自找麻烦的家伙! 待小玉扶正身子,便听李白冷漠出声“呵,你这道人不去诵经练气偏偏跑来说书讲理,本少就是不喜!” “还不让开”李白双目一凌。 “阿菊公子”小玉嗫嚅,怯生生地揪着李白的袖边。 她有些郁闷,这四面的眼神实在怵人!若是目光能变化刀子,她俩的小身板估计得千疮百孔了。 “水镜先生乃是从峰之极玉皇顶下凡来的活神仙,你这黄口小子不要太过傲慢!” “就是就是,生得一副平平无奇的模样,没成想还是个不知好歹、有眼如盲的家伙!” “哦对了,我见过他他在乔府作客!” “你这么一说,我记起来了,是说他背后那个小姑娘怎么这么眼熟呢,原来是那乔府的丫鬟小玉!” 小玉瞪着那些叫嚣的人,心里不忿,于是向李白大声问道“公子,闻凫呼于街” 李白颜展一乐,配合着小玉道“没见到没见到,各位高手济济一堂人声杂沓,却是只见人,不见鸭。” “这俩人是不是傻了,哪里来的鸭呀?”先前辱骂的一人询问旁人。 “你别问了。”旁人道。 “诶,你看见鸭了吗?”那人打破砂锅,转了一圈“这里根本就没鸭子!” “我求求你别说话了。”旁人有些脸红。 那人还不死心,竟直截了当地向小玉说“小婢,这里只有鸟没有鸭!” “哈哈哈,有趣有趣!”麻衣人笑得前仰后合。 小玉指指溪街的水,噗嗤笑道“何不溺以自照呆头鹅。” 道人也掩面笑着,将小扇入袖,冲替他说话的人和李白各施了一礼。 “无量寿福。” 道人施礼时,李白就心生古怪。小指从无名指背过,中指勾定掐掌心横纹,李白登泰山时曾遇个小仙童,迫其教了几个手印,这分明是伏邪所用紫薇诀! 欲提醒小丫鬟,却发现周围嘈杂的声音陡然消失,就好像众人一齐约定好的不说话。 可这怎么可能! 小玉一动不动,好像在玩木头人的游戏。 道人手指槐树,风逐泥升、地龙破土,簇簇叶落,似流星闪烁。 自光中孕育出一把拂尘,道人勾手,山水潜去,白丝轻缠,人烟寂寂。 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他俩二人。 道士左手中指食指并合同右手叠印,口中念诀“谛听吾言,神钦鬼伏。谛听吾言,日坤月乾,青牛西去,紫气东来!” 好故事要有酒喝,才能听懂故事。 圆月下沉,一日朗朗上腾,李白在月光如昼中,想起了自己要去的地方。 剑丢给那胖管家照顾了,这道士施的术法能吓死几头牛,一看就不是善茬。 逛街逛的好好的,不知这道士发什么神经,这周围的人肯定被道士用什么障眼法抹盖了。不喜欢你讲故事还不让人说了这个道士不仅不讲理还忒霸道! 三十六计,还是赶快溜! 心中一嘀咕,琢磨了会,李白转身就跑。 44。 人间多是伪黄冠(三) 李白没跑出多远,心里竟产生了一种道人已被他撇开的感觉,回头看去,果然。 还没来得及笑,便一个趔趄跌进雪里。 雪壤贴在脸上按理来说应是冰飕飕的,却毛绒绒,像棉花。李白有些不可思议。 先前,道士从袖里吐出个太阳。这次,天空云瘦衔霜,又下起一场棉花雨。 这些像茧的白叠子,在蜉蝣掘阅萦青缭白尺寸间,倾纷垂垂,攒成一朵又一朵梅花。 景色若一枕黄粱,天地邈邈,“呖,呖——”雁字南回。人们常说雁儿脚下带着寒露来,就像人们亦常说燕来播春麦,燕去种冬麦一样。大雁在人的心中,是不恋世俗的惊鸿客。它们南北来回,过万重山,陪千江月,它们一直飞,未曾怕过山高路远,也未曾怕过孤坟千里,人非雁,人以为雁要回它的故乡,其实对雁来说,南北皆是一个地方,供它们休憩歇脚的地方,而在南北之间的旅程,才是它们甘愿来回的故乡。 李白翻了个身,双手负于脑后,窝在棉花堆里。天空中看得见的除了絮的白,不见日月星光,就只剩一群点,似人字的黑点。大雁们行离苍梧山,距沧海花果山越来越近,它们去飘泊天涯了。 雁儿来的方向,有一座寺,椽拱有缺,破败零落。 寺周围的萋萋荒草中拥着散如满天星的杭白菊,寺前左雄右雌的石狮子卧雪屏息,踏阶入门,寺东南隅有一堆生黄了的草。 草以前似被压过,变了形,有一大一小两道圆凹印。 道士没起杀意,李白千年之狐的身份也没被识破,因为小狐狸把它给李白的东西全收了回去。 道士的鼻子很灵,李白的狐臭很浓。李白虽没干伤害人的事,但祖师爷流传下来的规矩,“妖者,闻市而缚”。 道士其实很好奇,当他想伏诛李白时,居然有一股风强硬地予夺走他手里的拂尘,卷落置地。令他错愕不已,道士很想知道这神秘力量的主人是谁,来源何处,索性放了李白一马。 并决定,自己亲自寻找答案。 他在此间走过这么多年,除了人便是妖,也是很无聊呀。 李白看到的景象为道士施展的法术,在这片天地有个名词叫“界”,佛有三千世界,轮回往生,道有六界,祸福无门,道士有不沾因果不沾缘分不沾大道的“无尘界”。 无尘界存在于道士的拂尘里,纤中世界,毫煮山川。天虚地实,时令荒忽。这个世界有如佛之妄境,在上紫冥无光,在下地舆无黄。 李白不知所蹠,若笼中穷鸟——有翅难展。 他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而后蹶然而起。 嘴里叨叨着“道士呀,道士。针线细活绣毫厘,青瓦灰瓦俱蜿蜒。偌大一方天地,除了这座寺,空空如也。你这圈套也太明显了吧?要本少入你之彀,怎么也得拿点诚意出来啊!” 道人哈哈大笑,觉得李白实在可爱,于是手掐子午诀。 道人原本想在石狮子前捏一棵楸木,分九杈。 但那棵树却超出了他的想象,纵放插天,生生要长到三十三天外去。 树根分岔又有齐树腰的培塿,有口却乌黑像一条流奔的瀑,有光洒下,李白擦眼再看,蚁虫成群涌出,原来是它们做穴的垤。只是那蚂蚁竟有人般大! 有风习来,青绿色的叶子撑起碎光拨弄着太清。树干逾迈,布满白棉花的大地片片吹散,露出黄褐厚实的泥土来。 李白用手遮眼,抬头“厉害呀,老道!” 水镜无语了,这根本就不是他所为! 眼看那树还在窜天,道人坐不住了。捏印,分出一道身外身来,那身外身与道士模样无几,实力却不及他本身四分之一。可以说是很辣鸡了。 只争朝夕,那道士化身息呼之间便提着拂尘“咻”的一下出现在李白面前。 “嘿!”李白伸手打了个招呼。道士瞟他一眼,不语,又“咻”的一下御空而去。 虚步踏光,拂尘朝下呼啦呼啦的,架势十足。 此际,道士双眼望上贴树登空,长发萦耳,头顶的莲花冠若烘云托月,像是坡林下的小芦铃一样,圣洁高雅。 口中念念有词,“道可道,天门未观其妙。名可名,不知有无相生。谛听吾言,四方有兵!”。 黑白鲤绣的衣裳风刮猎猎作响。 俄顷,李白的身形有如豆小被暗影吞噬,“铮——” 大雾蒙蒙蒸腾于道人背后,水汽饱和,那里有阴阳二鱼游动。鱼唇吞气入肚,慢慢有了灵性,从雾气里跨马扬戟杀入凡间。 一尾生于井底,浪荡如墨,一尾诞于月宫,温润如玉,黑白二鱼一出世,四面八方的雾气、树叶、雪霰、泥土陡然臣服跪拜。 万物皆可吞的二鱼,如饥似渴地汲取着不是道人产物的太阳之光。 “这两鱼吃着太阳,吃着吃着便长大了?”李白惊疑,略有兴奋地搓了搓手。 火炉愈黯,双鱼食饱后径而跃过道人,摇摆尾鳍。一层一层的云浪似潮涨,摇晃大方。 名为椿的树,夺天之境。 道人后颈冒出汗来,三十三天后的世界,他没去过,也不敢去。更别说去触碰打扰!啄食之命,岂敢偷抚仙人须。 未入天真,皆是蝼蚁。 无上天尊,到是哪家前辈戏吾鼓掌中?若是因那李白生的果,小道赔礼道歉还不成吗? 咬咬牙,二鱼卯起劲,奋力直追。 还差半截!十三丈。 续一口气,二鱼再拍尾鳍,千钧震云。 在树顶有只通体湖蓝、海逐身流的蝴蝶,蝴蝶每震一翅,树高一丈。 蝴蝶古怪至极,二鱼的目标赫然是它。 45。 人间多是伪黄冠(四) 黄雀啼,彩石溪,鹿梨台外青山郁。 大山林深密绿,岚气浥浥,啁啾余袅,时有时无的猴嬉,时有时无的泉淙。 山腰盘旋着栈道。 如果仔细看会发现有持枪的戌卒恪尽职守、守望相助。 山麓脚边是驿道,设坞石头门,两马并驱无阻。日光下映,黄花儿仰脸笑,野迎春长于阜丘,在幽暗的地方色泽焰然,远处平畴成畈,町垄相错。一条铺山小径从西驿道上鹿梨台。石子千数,小巧且锐。碎石砺脚,也砺心。 有个十六七岁皮肤黝黑的清瘦少年每天都会在鸡未鸣天时分,提着木头扫帚扫路。影在身后,汗在脚下。 有叶落,便有人扫。 从前有个老神仙,布施行善,以度人为乐,当时礼乐崩坏,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为官者不为百姓谋福祉,反而寅吃卯粮,每日豪奢攀比淫逸,追求享乐。 天子失官,学在四夷。当时在民间连个求学的地方都没,老神仙用茅草在鹿梨台筑了间小书塾,教人识字。 出人头地没人不想,只是缺少时机。而老神仙给了鹿梨台这群野性顽劣蒙昧的瓜娃子们一个难得的机遇,若学皆以致用,一辈子饱暖无忧。若学而不思,不省,有疑而不问,则罔、则殆。于仕途也无缘。 “唯才是举,选贤举能,好一个九品中正!”老神仙经常这样说,尤以他们在知识中收获良多的时候为最。同窗的学生们不明觉厉,认为自己的前途一片锦绣,是康庄大道。而少年知他在骂,他比别人早慧,也更早比别人看清这世道。 他爹上山去而不返,一时流言四起,以讹传讹,邻坊的人都说他爹被山上黑龙潭的老龙王捉去吃了,山上多诡,上山去的没几个能活着回来。但他清楚,并且明明白白的确定,他爹只是抛下他和他娘跑了而已。 他娘以前是方圆几里有名的顶针娘,会针线活也会织布,机杼不缀,旁人路过他家门口老远便能听见梭子声响,吱呀吱呀。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娘亲的手已是臃肿千疮百孔。再也戴不进那顶针了。 随着他爹的音讯全无,他娘亲悲恸病榻。对他家来说,本就环堵萧然,无疑是跛驴有瞽,雪上加霜。但对少年来说,生活是苦了点,娘亲也饱受痼疾,可再苦、再穷,自己也在慢慢一点一点的长大,也有能力去外面挣钱给娘亲抓药看病,烦恼虽多,却还不能让他为舛厄折腰。虽饔飧不继,尤有余欢。 不过好在,云游四方的老神仙来到了鹿梨台,这个呦呦鹿鸣、梨花雨细被太昊府君温柔以待的小村落。 至于为什么称老神仙为老神仙呢?原因便是有多人看见,在一天傍晚,一位龟鹤黄发、仙风道骨两袖飘飘的老人云随步发,跣足踩霞瑞,从玉皇顶而坠,乘东风而来。众人一时间不知所措,又不知谁先回神开口喊了一声“老神仙!” 由此,这个称呼便传开了。 此后,大家都称老神仙为老神仙,故事虽像话本里的剧情,却真实发生。真真假假,已无从辩迹。本就谲怪,却更生荒诞,有人根据这个场景写了本不入流的小说,还拍成了戏曲。老神仙又总是做些对他们自己有益的事情。 如此如此,老神仙的名号算是坐实了。 可能老神仙真的有些仙力吧。少年揩揩汗,头抵在双手撑扫帚的手背上。 娘亲的病被老神仙指点,在山上薅了几侏草,煎好后,娘亲服下,竟一扫恹恹的脸色,恢复如初。老神仙真不愧是老神仙呐!没让村里的大家失望,也没让他失望。 少年大概是想的太入神,连一只黄白斑纹的雀儿落在头顶都没发觉。 小家伙虎头虎脑的,一双眼睛是又黑又小,却精光熠熠,目露神气。 它抬出一只脚,提起作弯钩状,又重重放下。往复三次。颇有些磨刀霍霍的样子。 可能是它的力气太小了,皮肤黝黑的少年还是没有发觉。 嘛,管他来自何处要去何处,能治好我娘亲的人就是好人,对村里的阿公阿婆小娃阿妮们好的人就是好人! “咦——,是哩呀!嫩揍嘛呢”少年笑骂一声,他刚准备挠挠头,却发现上面盘踞了个小坏蛋。 雀儿是他的朋友,为数不多的朋友。 老神仙免去了入学礼,无论年龄长幼,给每一位进到书塾听学的学子们布置了任务,权当是学费。而他被安排扫路。 一开始很不耐烦,叶没扫干净还耽误了时间。但因为老神仙说过“无念方能静,静中气自平”并没说让他停,他也不敢停,于是他每天扫每天扫,慢慢的便扫出了耐心。 如今,他一扫,便尘心如练、古井无波,他一扫,便扫去了所有烦恼。 最重要的是,他交到了雀儿这个好朋友。在他扫路时经常飞来捣乱的家伙。 肆意的准备摸小坏蛋的脑袋时,落了个空,少年一怔。这才细细一想,原来小家伙已是很久没来了。 从老神仙讲“妖者,闻市而缚。”的那天。 一开始,是那小家伙一直缠着少年,惹少年生气。如今它不来了,消失不见了,少年明明很想那小家伙,少年却不说,也不去找它。固执的像在赌气。 其实吧,他比谁都渴望,都期待,那个小坏蛋能在某天清晨,突兀地出现在他的耳边,叽叽喳喳个不停。可有些人,有些事,断了联系就再也捡不起来了。 少年还差小半截的路没扫完,仰首,月亮还挂在天上,差不多应该是卯时。 “要不要去找它?”少年低下头来,时辰还尚早。路已扫完。忽的,有些想那个小家伙了。 他知道它住在哪,西溪百丈崖。老龙王的家。 每次雀儿来时,羽翎上总被黑水浸湿,于是气味全透散出来,是楸木的叶香。 虽然老神仙师傅告诫过,不准上山,不准去黑龙潭,不许去叨扰老龙王。 但年幼的心总是躁动,探索未知和神秘是每一个少年郎的天性。 皮肤黝黑的少年曾经偷偷上去看过,崖角生有一颗楸树,叶子莹莹闪着光。黑龙潭在底,瀑布飞流落九千,趴在崖边往下瞅,黑雾盘屈深邃窅冥。风刮着峭壁呜呜,不似巽风,到像是鬼魂啼哭。除了险峻,好似并无神秘的地方。听说下面游龙自由来去,通往东海,若看不见,少年一概不信。 当他索然无味不觉有趣,要走时,忽然从水底射出两道猩红的光,咄咄逼人。 吓得少年赶忙起身拔腿就跑。 “还是去吧。”少年打算听从脑海里的想法。他想见它。 就在这话说出后,乍然从厚厚的云层中发出一声雷鸣怒吼。 “休伤我徒道心!” 拨开云雾,金光浮现。世界斗转星移回归本源。 “司马徽你个蠢蛋!在自己的无尘界中还着别人的道!蠢驴!蠢驴!以后别跟外人说我是你师傅!” 一位束双,俊目美髯白衣如槲叶的翩翩少年郎揪着水镜的耳朵大骂,少耳提面命的骂老,这一幕颇有喜感。 李白噗嗤地笑开了,一物降一物啊。 他是整个事态的旁观者,水镜那道人驱着黑白二鱼追击椿树顶的蝴蝶时,被蝴蝶掀翅掴了一巴掌打飞回去。 然后,道士便一动不动了。 如此说来,应是着相了。 “诶,师傅你怎么又变年轻了!”水镜瞧见师傅先是一阵高兴,然后又奇怪地问道。 白衣少年道“怎么这么多屁要放?管好自己就行了!怎么着,你想蹬鼻子上脸管师傅的事?” 水镜连忙摆手“不敢不敢,徒儿不敢。” 白衣少年一叹“我知你不敢,肃清妖魔是好事,只是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也惹了不该触的事!”他朝上方看去。有蝴蝶逆光在叶边翩跹起舞。 “小仙徒儿实属无心之失,不知者无罪嘛。论辈分,您还是他的太祖宗呢。”白衣少年搓了搓手,谄媚的笑着。 蝴蝶拍了下翅膀。薄翼逐渐透明起来。逾迈增大,能看清星罗棋布般的瑰蓝纹络。 “师傅,它谁呀?”水镜惊愕,能让他师傅恬不知耻的求情的人,世间居然存在? “闭嘴!”白衣少年瞪他一眼。又和颜悦色的冲那蝴蝶笑道“他还是个孩子啊,岁数都没咱俩零头大,您就放他一马吧。” 蝴蝶又震了下翅膀,但这次,愈发变大的翅膀稍稍停顿。 它一个转身,往上飞。 白衣少年适才松手,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眼道人水镜,后赶忙追去,毕恭毕敬地贴在蝴蝶下方。附耳过去。 “他。” 白衣少年看向李白。 “是我要罩的人。懂了?” 白衣少年连忙点头。 “那你还不滚?” 听言,白衣少年不敢顶嘴反驳一句,心中甚不敢腹诽,连忙掠向徒弟,撕开一道小口,拽着他赶快钻了进去。 李白看得正起劲的时候,突然事情虎头蛇尾的。连忙叹惋!“诶,别走呀!” “嘻。他们再不走,便走不了了。你这小子,真是机灵的很呐。” 这番话虚无缥缈,不属任何十二律,游晃于天地之间。说话的人,似乎笑了。 李白挑了挑眉,正欲答话。 便听一道清脆的呼喊。 “公子——” 46。来自远方李渝唯。 “欸,欸!别这么急着走呀!我说你俩。” 大幕谢去,无尘界散。那个提剑的麻衣人便缠上了李白和小玉。 “快走!”李白悄悄跟小玉说,末了,稍提快脚步。 不过他的模样委实有些滑稽,双手握拳撑着腰。 小玉眉梢带喜,在后面亦步亦趋的跟着,因为不用太多考虑人群,所以她敲了敲脑袋公子在模仿一只小鹅? “欸!欸!慢点慢点!” 说话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惹人厌。 李白见躲不过,转而前倾将小玉护在身后,用脚隔开他俩和那麻衣剑客。并恶狠狠地瞪着他。 “有,什么事吗?” 李白才出声,小丫鬟便借机偷偷打量那个藏在兜帽后的男子。 “嘿,嘿!我并没有恶意。” 男子摊开手。 他掀去兜帽,拱手施礼,载笑载言道“在下姓李,单名一琋,字渝唯。来自远野陇西。希望嘿嘿,和您两位交个朋友。” 小玉心折,这位来自陇西叫李琋的男子目似剑光锐利有神,说话却有些拘谨? 在他麻衣下,佩剑花俏,腰间挂着青鹿玉,鹿角夸张、双眸狡黠,四肢作腾飞状,光素淡雅、奇俏浪漫。 家门倒是煊赫,模样打扮俊美无俦,脸上没有风尘留恋,是个束发若马尾的少年侠士,不过嘛 小丫鬟心思灵动顾盼流连,落至公子李白的身上。心中如撞,不禁颊边滚烫。 “动机不纯,不交。”李白拒绝。言简意赅。 于是小丫鬟盘算着,即刻便跟公子离去。 “但是你身上的味道我很喜欢。”李渝唯神情刚露出无奈,便一扫而空。 他激动地答“那是雪莲果!我刚离开蜀镇不久。这个东西可好吃了!欸欸,我跟你说这东西虽然外表丑,但水分那是足的很,而且啊尝起来又甜又脆!欸欸,我跟你说这东西补血补气,延年益寿,还能延长时间增强那方面呢!嘿嘿你懂的,嘿嘿” 小玉很怀疑这人是个托 “不!”李白拉他的衣衫让他闭嘴,隔近了,说“你身上,有股诱人心魄的味道,那种味道实在是,入骨相思,寤寐不忘。那是酒的醇香。” 李白的声音慵懒又饱含魅惑的磁性,像只小猫挠得人心痒痒,俩人在腾空的花火中对视,李渝唯双眸湛湛白净的脸蛋上莫名生起一圈绯红。 小丫鬟赶忙捂眼,从她这个角度看两人鼻峰相贴,似在热吻 周围的人群中也有目光诧异的投过来,两人的姿势委实不雅,疑有龙阳断袖之举。 小丫鬟掩口假装咳了几下,李白以为她着凉便松手回头去看。 刚好,小丫鬟正冲他眨了眨眼,李白发现并无什么大恙。 适才明白过来,他被骗了? 李白抿了抿唇。 “小爷知道你想问什么说什么,你也甭费尽心思猜来猜去,那道士我不熟,他的离去,只是恰巧因为他师傅来临的缘故,至于其中因由我不会告诉你,你也别想太多,免得徒增烦恼。丑话说前面,到时候若是着了魔,可别硬扯我身上来。”李白替那剑客理了理被他拽皱的前襟。 麻衣剑客脸蛋微醺翻了个白眼,抱拳“岂敢。公子此番话语虽鸡肋于我无用,却也需致礼,假以时日,定当面拜谢。” “你这人,假惺惺,不爽快。然,不过嘛管你真心假意,方才爷已告诉了你爷的喜好。你自己掂量着办吧。若爷高兴,说不准,嘿嘿。” 李白冲他挤眼。 威胁我?嚯,这人有点意思。李渝唯勾唇一笑。“自有好酒伺候。” “告辞,莫同游。” 李白行未遂,被一个拿着糖墩儿的垂髫小孩给撞了一下,也不谢过就溜掉了。 沉夜下的波涛汹涌,光影变化、蔼蔼起伏。人群像网中的鱼,翕忽远逝、东逃西窜。 麻衣剑客眯起眼,“不对劲。”他引颈耸了耸鼻道。 “还用你说”李白讥诮着回。 有浓烟横生西边,怪啸迭生,火蔓如蛇。狭长的行廊上愈发拥挤,移簪堕珥的溪水中映着灯笼的红,嘈杂的人声与打更的锣声呼喊声更是响彻云霄。 “救命!” 空心阁楼架于行廊,四角悬缀白玉明珠,亮如白昼。榉木兼金盏阶上两侧青蕊镂格护栏矮浅,一袭霞绡跃过栏去,飘飘款舞。 有女子落下高楼,慌声尖叫。“阿玖!”情郎俯身,左手按栏、右手下张,似要抓住失足的少女。 但真若是抓住了,便不会在阶上如此失态高喊女子的闺名。 甫若宝剑出鞘间,刹那天地玄黄,麻衣剑客先是丢剑至半空,随后右脚一蹬,好似弯弓射出的箭,凌纵而去。他的身影比剑快,蹑影追风。双手将姑娘拦腰抱起,那姑娘感受到麻衣剑客的胸膛温度后是又嗔又羞,心中突突跳个不停。正要说话时,李渝唯居高睨她一眼,用不容置喙的声音说“别动!” “喔”姑娘嗫嚅。 剑先发后至,剑鞘嗡鸣,剑客踩剑续气,左手抓住栏底借力一扬,发舞飞恣、衣衫猎猎,踏空而上,将姑娘送回栏内。 很快,有多人鼓起掌来,拔刀相助的人值得被称赞。而吴地人总是不啻吝啬自己对他人的赞美。 “姑娘不若效颦绿瘦?”李渝唯笑吟吟着说。后抱拳“在下告退,后会有期。” 说罢后仰下坠,“欸!公子!”姑娘先是伸手去追,然觉不妥,便顺势拂上绾发的梅花白玉簪子,脑袋钝钝的想到,应该报答什么 “唔”情郎面生愧色,垂首一旁。 他踟躇半天,后过去想揉揉姑娘的肩,不料姑娘碰巧转身,只见她芙蕖脸蛋上的绒眉耷拉蔫蔫,双瞳剪水,委屈地骂道“哥!你个混蛋王八蛋!这次这次回去师父一定要骂死我了!呜呜” 说罢姑娘径自蹲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了起来。 “诶,小妹你别哭呀,你别哭呀。”原来那男子不是她的情郎而是她的兄长。 面对涕泗的姑娘,男子更是抓耳挠腮,手足无措。 而这时,李渝唯在坠下间已顺势接剑,轻身若叶,稳当当地落在地面上。 一切动作不过弹指离合。 他走向李白,抱拳。 “足下,家父说吾生为天下之弓,为众生而猎。但并不是屠户猎人之猎,而是狩猎魑魅魍魉之猎,此番恕在下不奉陪了,恐有性命之虞,仍去也!” 莫名其妙的浩然正气!李白忖度。 今日昼夜喧呼、灯火不绝,巡城的卫卒应是休整懈怠的,而在李渝唯救下姑娘期间已是秩序井然提刀带甲,鱼贯而至。 气氛陡然压抑,似有猛虎嗅林。 领头的将领经不惑之年,方面高鼻、浓眉深目,眉颧之间有块深红胎印,赍环首刀,淬龙雀纹。绛色深服下用革做成的绑腿裹了厚厚一圈。 “公子,要不”小玉蹙眉,曲谨地勾了勾李白衣边的蓝绦。 李白呆愣愣的,没做回答,那将领脚上穿的是草鞋吗? 47。 白眉老和尚。 那穿草履的将军不怒自威,杀气重重地吩咐膀臂:“幼平,你带一队人在此维持秩序,公覆且随予去前方察看,若是贼子来犯,莫擒,定要他授首于此!” “末将尊令!”有两人异口同声,铿锵应道。 李白心神一慨,询问着看向小玉。“这将领?......” 小玉不露痕迹地挺直小身板,自豪地说:“那是荡寇程将军。他是一个刚正不阿却又对人特别好特别好的将军。” 李白上弦月似的眼睛看向西方,目光深邃。 那麻衣剑客李渝唯救下女子后就径朝着祸根源头而去。一人,一剑。 “他到是颇有些侠士之风。”李白瞟了眼带队渐离的程将军,轻轻叹了口气。 小丫鬟看向他,乌溜溜的大眼里全是迷惑,傻乎乎地问:“阿菊公子,可是有什么顾虑吗?” 李白听言,微屈着膝,轻佻浮浪似的刮了下小丫鬟的鼻子,“本公子的顾虑便是你呀!”李白笑了,笑得极其开心。有道是,桃花不觉此真意,使余舒欢颜。 “阿菊公子是在拿小玉寻开心吗?”小丫鬟瘪嘴,一本正经地说。 “怎会!”李白噙着笑,一手盖住小玉的脑袋,“本公子——”他故意拉长了个音,“不喜欺人。”如是说道。 还未等小玉答话,李白又说:“小丫头,你先回府里,替本公子把剑寻来。” 小玉侧身一福,返程告退。公子语气沉重,应是不想让她再跟了。 论察言观色在深闺后院的重要性,小玉估摸着她都可以出一屉册子啦! 眼下,公子俨乎愀然,前方险恶未卜,她还是快快回去搬救兵为策。 小玉暗暗想到,于是拜别公子,褰起衣裳小碎步般的随着人流跑开了。 李白收回眼来,山雨欲来风满楼,机锋合沓,苍茫云海间,宿鸟无声,髣髴泣泪伤恨化作黑雾愁飚。耳际温润,似有鬼魅附他畔边轻语,“小郎怯乎?” 他袖抚身端,儋朗一笑:“天下之大可有予太白畏也?” 那鬼魅绕他一圈,上下打量,讶然道:“小郎...尔竟记起自己的?可是......” “托那道士之福,茅塞顿开、豁然开朗!长公可愿,随吾走趟天涯?”李白谦笑,先是手指东方,再目视北方。“有些东西是属于我的,有些人亦是如此耳,我李白不愚,更不是那吃亏的主儿。我要去夺回来!心爱的东西,视若珍宝,怎可顿首俯身对他人称臣!” “于是乎,展望未来,还是东行启明,西去长庚吧!”李白翻摇鲤袖,豁达一笑。 “小郎变已。”鬼魅感喟。语调中甚难掩欣喜,夸赞之意跃然。 “公不亦如此乎?”李白真挚地看向那团如渊黑如烟深的霭障。 “老朽垂垂,齿危眉雪。本是殒身的不归客,借青灯托生,残魂浮游,医不自医,佛不渡我,奈何去争!天涯太远,老态龙钟、行将就木,是去不成了。此遭事了,便随风抔土散去吧。”话了,真容显现。善目圆润,脸生慈良,一灯藜仗,一身褐黄的禅衣,一位白眉无发的和蔼老人。老人眼角的皱纹,百年苦易满,一叠接一叠,就像那佛相上的翠螺髻。 李白话在嘴角,声之未出。 只瞧老人摆摆手,“灯油积盘,碳灰嫌影瘦。何不剪心以息?”又言笑自如道:“水远山长处处同,老货我看过的灵山,饮过的峡水,太多,太多。多到我这双老眼啊已觉不新鲜了。” “唔。我倒是颇有些自己的见解,我觉得呀,这不新鲜的,看腻了的,换个心情换个角度去看去赏总能有所收获,渌醅饮过总会想嘛。”李白学那夫子摇晃着脑袋,头头是道的回。 “难不成就只喝一轮酒啦?”他又笑音挤兑老人道。 “仁者见仁罢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哈哈,就是恨不得把天下所有的新鲜事情山岳风景囫囵的一肚子吞下去,吞个饱儿。”老人迈动脚,藜仗提沉。点地间,月与人相随,好似星光万千齐簌坠入海洋。 李白跟上,笑嘻嘻地消遣老人道:“那有啥,肚子饱了多跑两圈,多走些路就消化了。嘿嘿,消化完,再吃呗。” “再说,山老有云遮,湖浅新雨归。嘿嘿,老丈你这不是有吾吗?”老人周身绕着一圈光纱虚幌似的帷幕,非俗子能视也。李白进入其中,挤扭着老人的肩。 白眉老人被李白逗乐了,笑得合不拢嘴,“你呀,小郎的一双嘴跟抹了蜜似,不去对姑娘家家诉说软语倒是可惜了哈哈。你呀你...” “长宁寺,达摩住持?!老和尚你不是早就死了吗?死在那场风波中......” 有人破坏气氛,抢白惊咦。只是声音清脆不似男儿郎。 “来者不善。”李白道。 “善者不来。”老白眉悠悠着回,笑容还挂在嘴角未有变幻,只是心头沉重。 知他身份者,惟白与己。只怕来者名头不小。 怎么过个节,这么多腌臜事情烦恼货色。李白咂舌。 “听叮”有瓦片似针芒踢飞而来。 穿窬上梁的货色? 李白侧身躲过,面露不齿。那人躲屋檐之上,藏首匿足。李白故意激道:“阁下如此谨微慎行,怕白某吃了你不成?” 白眉老人摁下李白攥扬的拳,示意他静观稍安。 “怕呀!怎么不怕?”那人俏朗朗地回。“小生我可是个胆小如鼠的性子呢!” 老人不语,李白也不好驳回接茬。 似乏陈无趣,又或觉得没意思失了雅致。方见,其端坐檐边,笑摇檀香小扇。不见喉结,却凤作凰。戴着折巾幞头,穿了身素色襕衫,施然一副书生模样。只是姿势略有不雅,翘着个二郎腿,酒窝旁溜着缕软发,好似梦中仙子,风情万种。 李白刮鼻,若是女子,那便不好施拳动手了。不过这女子细想来着实傲气得很呐,话里话外隐然夹带一股刺人玫瑰的潜润花香。 他左思右想、盘算打量,竟未想起这女子是何许人也。从白眉老人投来的眼神中,其却也是不知。 双方皆按兵不动。白眉老人还好,可李白狂放是按捺不住性子的,可他又怕打草惊蛇说错了嘴,于是在脑中细细酌词,直到老人冲他点点头。这才欣然开口:“姑娘” 话甫出声,那女子便不给机会让其再说了,掠下檐来。 “哟,小公子这皮囊好生白净,净是煮熟剥了壳的鸡蛋嫩的出水儿,跟那些个秦楼楚馆勾栏瓦舍的娇娥行首到是有得一拼了。” 打扮的古怪,言语行止也更生放肆。她一把掐住李白的脸,隔近了,酸溜溜地说。 然后硬生生塞给李白一个翡木盒子,便顿然消失不见了踪影。 李白双眼一瞪,不敢确信。而白眉老人这时笑呵呵地大煞风景在一旁上下打趣道:“人姑娘给小郎你的东西,小郎不打开来瞧瞧吗?” 那盒子出奇地冻人,一冽寒意透心让李白打了个激灵。 于是便打开来看,霎时李白怒驱寒意,大骂道:“是她!” 白眉老人凑过来瞧了瞧,啧啧惊叹:“寒千玉玲珑?!好东西,好东西呀!” 48。 咸阳游侠少年客。 “长风起青萍,呼啸止于林。 今朝有酒醉,白水眠我心。 咸阳游侠儿,鞍马任天山。 垂钓老树前,鱼肥不识钩。 常听麋罴声,翠鸟相与吟。 浪荡走江湖,路漫蓑衣雨。 添新寒更深,却道春柳暖。” ——《宣花游·惊蛰寻春》 长歌二十二年春,惊蛰,秦都咸阳城外郭,宣花山峦。花开骄矜、浪漫雅放。白初至,携狐诵诗,时年千岁未满。 那年夏秋足时雨、谷丰稻花香。时安所分秦、唐,皆是蒸蒸日上、宏图大展。后者国泰民安、坊市和睦。前者与之大相径庭,百姓哀怨、闾巷有阋。 天子赵氏十三登极心有野望,却上有母后权相,下有宗室大臣,处处掣肘难施拳脚,而来九年矣。秦国富饶处四战之地、强敌环伺,免不了穷兵黩武、刑罚严苛。便是一纵一横,四面八方,皆是王土,皆称王臣。 秦尚武重法,王公贵族布衣黔首皆可投军从戎。少小离家,十五服徭。或做苦役,或边疆戍守、屯卫京师。“更卒”、“正卒”、“戍卒”、“锐士”名称也各有不同。 李白曾随一位校尉去校场点过兵,云迷雾锁,煞风阵阵,吹得旗旌高扬,巡一圈后才发现,士兵的面目竟都一个模子刻来,麻木死寂。若行尸走肉。 李白也曾看到个有趣的现象,在日后明明丰收,农户却作愁眉倦容不得安枕,这才知道秦之赋税重若泰山,十五征兵对于乡里闾左高门的来说勉强不算得什么,可对于贫苦的雇户佃户来说,像是天下倒了不周山。 只是后来这位文韬武略兼备的君王想了个折,制定了一套由公士至彻侯的二十军功制。此令一出,效果斐然。一个让多少白身贫苦走上历史舞台的机遇。 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在这个国家暴戮武力才是至高信条,周礼义信宛若纸画的大饼不值一文。 “可以为人,而后可以治人。”现如今,秦王政已加冠成礼。自此,摆脱母后权相的掌控,亲政之路已是柳暗花明。 ...... 漫步青山小路,树绿迢迢,李白牵一匹跛驴。驴上蜷只小狐狸。 天色鸦青,远离城阙一路行来,见得景色清新,才知那壁垒里是何等沉阴,犹如水一样的寒光。 小狐狸百无聊赖,脸颊侧趴在驴背上,盯着李白一个劲儿的看。 “大王,你头发中掺着一根白的!”小狐狸坐起身,用爪子去够自家大王。 李白扶住将要跌下驴去的小狐狸,月眸痴笑,不以为然,甚至还打着趣道:“这便是诗文染白头呀。笨蛋。” “喔。”小狐狸瘪嘴道。双爪环胸,似动气了。大王竟嫌它笨了! “刷。” 李白从背后出剑,拿在手中观量,光透剑脊濯青莲,是越看越喜欢。 他对小狐狸说:“惊蛰时分。蛰,言为蛰也。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 小狐狸不解:“大王...” 李白扬剑,目睹日光,似有愤懑。“我们,于这天下,亦如蛰虫也!” 小狐狸不敢出声,则李白又说。 “丁卯月壬寅日,天气转暖,渐有春雷。宜冠笄。” 小狐狸一下子明白过来,它又有些疑问纳闷,“那......秦王政冠礼,我们为啥要走呀?再说...大王你也没和那位小酒铺的头家告别呢。” 李白眯着眼,弯腰按住小狐狸的脑袋。揉乱它的呆毛,吊儿郎当地说:“小屁孩,问那么多干啥。” “可...” “可什么可,知道的越多对你这种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屁孩来说是一种伤害!”李白提剑吓唬它。后又自个儿乐开了。 大王真是喜怒无常喜怒无常。小狐狸窃想。 咸阳真是个好地方。比长安好。李白脑海里突然蹦出这么个想法。 可到底好在哪呢? 李白想不明白,因为他的大脑空空,一些人一些事总是会隔两至三天便消失不见,他实在琢磨不透,于是便把这个烦恼抛给小狐狸。 小狐狸听后,先是一怔。然后露出两颗虎牙,笑音动听似银铃。 “哈哈,恕小狐狸我拙见。以前听闻大王讲过自长安一路来到咸阳的奇人轶事。长安景美人秀,咸阳古道热肠,二者各有所好,不能相提并论。只是,听大王漏嘴过。在长安,玉盘珍羞可直万钱,好吃到掉舌头,大王却不能投箸。而大王最喜欢的酒,却都似月光冰凉,大王都是浅啜不曾深饮过。而咸阳就不同啦,大王在这交到了知心的朋友,比如那住持达摩。还有人愿意为大王解忧,愿意为大王温酒,那个酒肆头家。尽管大王并没有付账。” “谁说,大王我明明就付过的好伐!”李白脸一板不乐意了,心里却臊意渐浓。“也罢,你继续说继续说。”后又急不可耐地催促小狐狸继续讲。 小狐狸轻拍了两下身下的驴,这条未戴嚼子未系缰绳的驴竟颇有灵性的放慢了脚步。 “长安虽然刑法较之咸阳宽容,却没咸阳安宁。对,就是安宁。 在咸阳,这里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人民热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百姓虽抱怨繁多,却都是关于吃食子嗣,并未忧过盗贼劫匪之徒。若是作比,长安就像光风霁月,一切都很美,很柔,却如绵里藏针,镜花水月。仿佛前一秒看到的美景,下一刻就会化为泡影。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实。而咸阳,恰恰相反,这里枯燥无趣,不浪漫,严刑峻法,恩威并施,这里的人骨子里藏着暴虐,却都本本分分在自己所处的阶级地位中安安静静的做自己的事,不去叨扰他人也不谦让自己,他们没有长安人民看起来勇敢,而他们最大的心愿只是能吃个饱饭呷一壶茶做一个平凡人就可以啦,大王,你说咸阳的人是不是很可爱? 在长安有雁塔,有灞柳。而在咸阳则有长宁寺,宣花山。如果非要在两者之间选一个的话,那小狐狸就选咸阳咯。” “哦,为什么?”李白惊讶,他不明白。 “因为大王在这里遇见了我呀!” 小狐狸没心没肺的笑着,灿烂如花。 李白见笑而笑,摸了摸小狐狸的脑瓜。他的眼中并无星辰大海,却如弦月琼琚,温润晶莹,只有一个它。 咸阳好,咸阳有我李白愿意豁出一切去保护的人。 49。 又是那只肥猫! 定春路上东南角有一家客栈。曰:同福。 生意不大红火,门可罗雀,可能是因为掌柜的是一位爱同人讲道理一口一个子曰的秀才。 在这家店,规模虽小,但却收拾的干干净净,不染一尘。像是在等些什么人。 在二楼,朝北窗的小间,两展木牖俱开,迎面是月光,闻来是花香。 房内入门处置挂一盏萤火虫灯,盖有竹篾灯罩。桌几上还有一个讨喜的小橘子灯。 在定春路上,有很多奇技淫巧靠本事吃饭的手艺人,也有很多这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大多小巧喜人。萤火虫灯并不是真正的把萤火虫装入灯笼里,而是模仿萤火虫的尾灯一亮一闪,灯光也相异,有时黄绿,有时橙红。橘子灯则是真的用橘子做成的灯。先把橘肉与皮分离,再将皮用削刀或裁纸刀雕刻成小动物、鲜花植物等模样,而在里面放入蜡烛即可。灯红花艳软皮塌,似有郎君飞檐来。 脸色酡红,方吃了冷酒的女子半偏云鬓,篦抵小土墙,醉眼赏灯,摇着团扇。 喉转唱腔嘴里轻呓。“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回头来说那穿素襕持扇,女扮男装的女子送还东西完后,打了个哈欠,便如烟消散。 “真麻烦!不过,干完了这票,回去找宓儿邀功咯。嘿嘿。” 有风拂面,醺醉的女子醒了几分。 晃脑摇头,慵懒地看向窗外天空,乌黑静谧。街上却游人如织,牌楼张灯结彩。娴静而色香的脸蛋上涌起涟漪,眼眸里星光点点。 一条蓝白的彗星拖长了尾巴划过天际。就像小渺的黾蝽游弋在波澜不惊的湖面上,那种被风一吹,随波纹卷去,便能荡漾到岸边的感觉。 “好美呀。”女子挪步窗前,双手托腮,情不自禁地出声。 “是挺美,不过宓儿你更美。彗星见得,却不如宓儿见得。” 女子吓一跳,突然有个人脑袋打在脸前。 拍拍乱跳的小心脏,才见那人倒立于窗,眼前有物落下,女子伸手去接。待女子拢入掌后,那人佝着腰,也翻身触地。 女子摊开纤细的小手,是一方软布折巾。 女子便是从洛镇而来的洛神甄宓,另一人自然便是同行而来的“火玫瑰”阿轲了。 “你呀,就会调笑我。也不知这小嘴儿是如此伶俐为何说不上夫婿?”甄宓一边说一边取下头上别的篦子,细发便如瀑如缎般,倾然而下。“难道我们艳绝西河的轲儿姑娘会不美吗?” “坏死你了。”阿轲丢扇于桌,上前一把抱住甄宓。 软软的,又很香,就像清酒浸染绵云,好可爱。想到这,阿轲愈发着力,似要将甄宓狠狠摁住怀里。 半晌后,甄宓突然发力挣脱开来,蓬头散发,小脸通红,微喘着气,恼羞成怒道:“坐好!” 然觉不妥,又添一句,“跟你梳头。” 腮帮子鼓鼓的好像只小包子呀。好想戳一下,算了这样宓儿又会生气了,就又要闹半天。阿轲边想边拿起墙角边的小胡床,解开小髻,乖乖坐好。 甄宓莲步前移,轻轻地替阿轲解发绾发,唇瓣夹住篦子,一绺一绺地将头发握在手里。 篦替阿轲梳,嘴里清闲,启唇清亮小词,“折花枝,恨花枝,准拟花开人共卮,开时人去时。 怕相思,已相思,轮到相思没处辞,眉间露一丝......” 因为是面对着墙,不见铜镜,甄宓也不见自己的脸,就算流泪也不会被发现,从而被问为何缘故。所以,索性任眼泪自走滑落脸颊。 阿轲很伤心,她伤心的是,不知道自己为何伤心。 分明是过节,为何大家都不开心? ....... “则,小郎你的意思——是这女扮男装的女子是同先前小屋谋害你的‘红裙’一路?”拄一灯藜杖的老和尚白眉疑锁,似觉有异,不怕麻烦于是再问一声。此等结怨之事,是万不可怠慢,要仔细审度,孰知缘浅不易结、心结不易解。清澈光明,无缘大慈。沾上一点,都是极麻烦的事。 “呵,我敢肯定!来吴地的路上,附耳听秦老头细心讲过,寒千玉玲珑这株奇诞神异且世间少有的药草,一方生则一方死,一方死则一方生。有独无偶,难生其二。”李白不言其它,言之凿凿。 只是恨意昭昭。 老和尚知晓,李白现在胸腹之内有一腔恶气,出不去,化不清。茅檐长扫净无苔。茅草房庭院子经常打扫,洁净得就会没有一丝青苔。可这心呢?心如何打扫?心像一条流动的河,无数的念头刹那生灭,相续不断。一念之慈,万物皆善。但倘若这心不干净了,眼睛便如恶疮,所拭之一切,皆是恶人恶语恶物。所想,皆为恶念。他很怕李白走火入魔,妄入执念。 虽说自己早已远引佛门,却不得不用以佛法而渡挚友。 李白既看出老和尚的脸色反常,便长咨一声。略有释然。 不过还来不及让他完全释然。 “轰——”巨响来自远方,风卷出现眼前。 “不妙!”老和尚白眉舞动藜杖一敲,便有金光法相里三层外三层护住他和李白。 一方被削掉半块坚硬锐利的石墩砸来,击在法相上,金光战栗猛得一颤。 庄严的法相缺缺仅有丈二高,一身甲胄皆生残损,似经历某场激烈的大战后元气还未完全复原。 这风来势汹汹,带有佞气。它刮走酒肆的望子,房顶的瓦片,还有游人的欢笑。天崩地裂,牌楼坍塌。 街上路上的行人奔逃,有的逃回家闩了门,而有的摔倒在地淌出血。还有人被压在废墟下,噎了气,踏上鬼门关的路程。 一道彗星划过。蓝白色。 那“彗星”伴有恶毒的咒骂声,讥讽声,声声传入李白的耳朵。“嘁,真巧喵。本大爷又碰到了你这笨蛋猪猡喵。嘁,那小妮子呢喵?看到有危险就立马抛弃你这公子哥儿啦喵?真是‘主仆情深’呐喵!啧啧。” 李白摸了摸怀中的碎瓷碗片。 “又是你这只肥猫!喵喵喵的,赔我碗来!”李白佯怒,这只兔子尾巴,像浣熊又像龙猫的狸奴,给人的印象太深。让他着实有些过目不忘。 50。 不闻黑氅、不识魔君。 还来不及让李白继续争吵,老和尚便重声叮嘱一句:“小郎,当心!” 李白回过头来,面前看若金光煌煌,实则外强中干。法相的光芒在被黑暗一点一点被蚕食,撑不起风习火灼,结局到最后,莫过直消黯淡。 他道:“嗳,长公你的法相...” 老和尚勉强笑道:“祸往者福来。况且,命尚由己造,相且由心生。这法相本就是心间魂念,心中灯火。” 李白眼角一酸,不再言说。 却有人替他答了:“老厌物的灯本该熄了。今时被你这毛头小妖唤醒,残喘苟活,过完今天,贪着明天,依本君看,不若魂归白鹤去。向西方寻那极乐?” 来者,负手浮空,头发碧蓝如洗纷乱如水中藻荇,披一件绒黑大氅,更显身段修长瘦削。那衣裳似极沉极重,攀附黑雾,连狂风也吹不动。 那人,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唇小且薄。皮肤看不清红润病态,只觉那双眼格外抑郁冰冷,透出对他人的怀疑憎恶和一种评劣世间的嘲弄与讥诮。且深邃如壑,像一梳月光也照不到的阴黑处,却如小星点的求爱般,时而忽明。 他眼眯着,用一种蔑然的语气道:“和尚,可还曾记得我?” 说完,却又冷不丁地暴躁起来,似已压不住心头燃烧的熊熊怒火。 在他周身,气势逐步陡升。有些有幸识得此景的人还在庆幸留下,但或许过不了多久就会自怨自艾去了。 “人蚁有异?”那人嗤然一笑,从黑氅中伸出左手食指来。虚空一按。 空间扭曲,气压割裂大地,周围数里,房舍瞬爆,鲜花枯萎。 那些还在凑热闹、驻了脚步的人感觉全身生疼,似有五指山压在身上。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老和尚见景,抽出来手,也着了层金光在他们身上。 李白揉揉太阳穴,很是头疼。走天踏地本就如逆旅,若将天地作比湖泊,人皆为鱼,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小鱼,小小鱼吃蜉蝣吃藻类吃孑孓。只要想,便总有得吃。 其实,连李白自己也没弄清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各个朝代冗杂在一起,历史名人云集荟萃。就好像之前见过的那个喜爱画画的天才少年,即兴作的那幅《千里江山图》。 他们原本都好像是画卷里的人物,只是忽然被人圈笔蘸墨抹了去。 在这个画中世界,有人以救人为乐,比如扁鹊。有人以杀人为乐,比如眼前此尊。管得管不得,都得管。毕竟看见了,就必须管。 李白想着救人,老白眉亦如此。 千百年来的共病,人总喜欢为了帮助他人逞强,从而忘了自己本身的实力。 那人乜斜着眼,侃侃对李白道:“妖族小子,你看这些人多可悲,这些人像蝼蛄样趴着,像长虫样蜷着,肥猪般的脑袋,狮子般的心胆却只有蚊蝇般的软弱无力。” 说完即是凌空一脚化作刀锋虚光踢在法相上。 那人瞧见白眉老和尚挡住了他的进攻,既又讥讽道:“人固一世,有人饥寒而死,也有人极乐而死,有人犯错入狱瘐毙而死,也有人拚命违抗本君而死!” “和尚,你们佛祖宗不是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五阴盛。既然这么苦,倒不如死去?做个逍遥一也的鬼?” 而后便又是一脚踢在法相上。 法相层层龟裂,如蛛网的细纹密密麻麻。 老和尚被逼着倒退数步,握藜杖的手擦出了血。 李白忙询道:“没事吧,长公。” 老和尚笑道:“小伤无恙。只是有些大意了,未曾想到自身实力会下降甚多。” 夏夜多闷,闷得人心慌。李白攥拳,热汗落颊,颈上红颜,遣愁不过一记怒喝:“要打便打,若杀便杀,屁话此多。莫不是妯娌不和、妇姑勃溪,从令堂学之百般武艺唇枪舌战?得而在此借故卖弄?”李白嘴皮子溜刷,怼人也算得魁首一流。 “难得好心情,我本还想着陪你们多玩会。” 那人声音冷了下来,热的夏也学冬寒,仿佛周遭环境也随之料峭冻骨。 只消话音刚落,他便兀地出现在法相跟前。 他来了,就像羲和拉着日升,良驹踏过云阶。分明一个恶人,却如同神坻,背后似有十万金甲、狂风骤雨。腰间无物也缠着流苏,金穗如麦子。流苏上结着颗青碟色如豆的珠子,呼噜呼噜的冒着黑烟。 “小子,记好了。本君姓楼,名纪然。方千里者九,有人尊称我为‘疯子’,也有人唤我‘血屠’,但我更喜欢别人叫我魔君!”那人融入金光,全身气力似集于右中食指,触至法相。似透破了浆糊黏的窗户纸,霎时芒光万丈,碎裂的光化作气泡,阵阵拗向李白。 李白实力尚浅,直被掀飞,撞到墙上,脑中嗡鸣,只觉脊背火辣喉咙甜意,猛得呕出摊血来。 老和尚如断线风筝,连连倒退。本想用藜杖支撑摇晃的身体,抵抗期间断折成了两节,双腿发麻不听使唤,连站也站不直,干脆背匐在了地上。一身禅衣委是不堪,经风刀削打,已然千疮百孔。 那人走近,两条腿利如刀子。一刀挥出,如星宿寂寥遥远,另一刀挥出,近若咫尺任无一物。 李白再看那人那脸,如绵羊洁白乖驯的脸上挣扎出暴戾。 那人提脚,青缎串珠绣花薄底的描金靴子如鞭笞般踩踏在老和尚喋血的禅衣上。 此尊拧眉,好看的眸子中浅显着厌恶,啐了口唾沫,无衬的禅衣上便多了口清痰。 此尊攥着老和尚的衽领,道:“以蚊负山,岂非蜉蝣撼树?” 老和尚面不改色,而后,又是叹惋可惜,又是语重心长道:“时过境迁、稚子成才。呵,我那几个师兄弟们坐禅后总爱论法,唯以你幼时最黏的空照师叔为最。师兄常跟你掰扯说‘坐亦禅,行亦禅。落花是禅,流水亦是禅。众生狂相,嗔痴虚妄。荆棘是禅,屠刀也是禅,万物皆禅,参禅修禅莫若如修己。’而这时,你最不喜也最怕最惧的空静师叔便会出来抬杠。说你空照师叔受了孔儒的蛊惑,魅了心智。什么狗屁修禅如修己,不就是儒家的修身,哈哈,你空照师叔自是不肯师弟说他坏话崇儒而起争执,而你呢,什么话也不说,就只会傻呵呵着脸看着两位师叔脸红脖子粗的吵,在一旁偷偷的笑,那时是真自在邪!” 那人魔君楼纪然突然发怒,青筋乍显额面,诘难道:“我被赶出师门那天,生不如死!我本无欲杀你,只要师父你......” 他又疾然挟住老和尚的双臂,脸色扭曲挣扎了许久,面上那似有若无的黑气和眸中极恶的寒冷才渐了消去,泪流满面不自知,激动地吼叫:“只要师父你承认自己错了!承认师叔错了,承认这世界错了!承认如来错了!” 到最后,越说越亟,近乎癫态。声音却愈说愈小只剩呜咽,那模样可怜得像只嗷嗷向主人乞食的小狗。 白眉老和尚不知如何作答,这曾是他相濡以沫悉心教养的徒儿,曾是诵经四方、受佛祖纶音佛谶金光加持的高徒。老和尚那深陷的凹了进去的眼窝子中,早已看不出任何深浅情感,却平白淌出两行清泪呵。 青色如豆的珠子散发而出的黑烟愈发浓厚,渐变成一黢黑团。黑团吞噬掉他的身子,遮盖住他的发丝脖颈,只剩下五官。 “我杀那人是为了师门!师父奈何,奈何......” 这话达摩是听不见了,因为黑烟笼住了隔离了他的声音于世界,只留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李白得见此眸,心中震撼慨然。那双眼睛已再无天山雪界上的冰冷,如雪花儿白的眼睛洁如玉,不禁赋词一首。 “一双寒星似月勾,何堪?三山烟雨蒙蒙。” 51。 周泰,字幼平。 此尊已完全投身入黑暗。 一团看不清任何,无一物,颜色深而纯粹单一的东西。 死寂,月照空楼。 然无月楼已空。 四方有被金光罩住的,被老和尚救下的人。 而老和尚则被人搀扶着起来,扶者是一位古铜色方脸的俣俣硕汉,提一口虎头大刀。柄缠红绳,刀脊无饰。 李白见之此人较往见者皆不同,远远看去,云封千岳巍然屹立。有如拔地重峦震慑幽沼之山,使人临之安然。 他弯腰将刀放在脚边,而后双掌合十,冲老和尚施了一躬。 再,竟跪在地上,顿首而谢,头磕的砰砰大响。 竟是泪雨滂沱、高声激昂道:“此多事之秋,幼平无暇顾及,全仗禅师施以援手救吾吴地儿郎耋老于水火。周泰一身草莽无以为报!” 看得出来,汉子也曾是少年,又或者,没有谁曾不是少年。 因为,只有少年的心性才会行为如此怪异而直白,全凭一腔热血意气。 老和尚有些羞赧,他仅仅是抽出了手,帮助了那些于险困而受苦之人,替他们分担了少许痛苦,在程度上却还不至于达到保护他们的范畴。 而那身后的行伍士卒却是习以为常,脸色冷静。 人心生一念,天地悉皆知。老和尚忙开口解释,免得承了人家的福缘恩义,脏了自己的脸面内心。 “将军不必如此,老东西我力有未逮,是那孽徒留了手罢。” 周泰起身,掬去泪花,又握着老和尚的手道:“昊天不吊,还请禅师作法,超度不归者。吾等将士上下一体竭尽全力,定会扑杀此獠还吴地一个安宁世道!” 如果可以,还请饶他一命的话语。老和尚杜在嘴边,犹豫片刻,不曾再说出口来。 李白擦擦额角唇边溢出的血,偶然见那壮汉子投来关切歉意的目光后,点点头,回之一笑。 周泰周幼平从二十数人的小队伍里拨出两人照顾他俩。而后,带领剩下的人,围住那道黑团。 一人来之,李白冲那士卒抱拳称无恙,让其随另外同伴一同去扶老和尚。他受的伤不重,却也不轻,但还不至于路不能行。 “喵。” 李白听声莞尔。 那只蓝白短尾巴的肥猫躲在一块突出的大块瓦砾阴影下,旁人若不仔细观察,根本看不清那里还藏着只舐舔自身毛发的胖狸奴。 “你这只狸奴,怎这般胆小惶惶。”李白玩笑似地说。 那猫不悦了,斜了眼李白:“嘁,你个俗子懂得什么?!本大爷这是韬光养晦、卧薪尝胆!并不是怕了那人的喵!” “你这只肥猫可真是有趣。”李白眼神明亮,诚恳如是。 有趣虽是有趣,可并不天下所有人都会把这只狸奴的尖酸刻薄当成诙谐幽默。除了李白。 那猫色木槿粉的舌头点了口肉垫,再剐一眼李白。“嘁,呵呵。小子,本大爷提醒你一句喵,丑话说在前,你可别当是讨好喵。本大爷还不至于讨好你喵。” 李白面色不改,小拇指掏了掏耳头,寓示洗耳恭听。 “嘁,臭小子喵。那个叫楼纪然的坏家伙喵,是个脑后生反骨,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喵。” 李白眨眨眼。 “嘁,那家伙比这里所有的人,包括本大爷喵昂都要强!那个周姓偏将,内家底子不错,基础扎实,可若要动起手来,仍不是那魔头的对手。除非是先前追本大爷的那个傻货道士钟馗在此,才方有一抗之力。不过喵,那傻货莽汉已经走了喵,并且十有八九来不了喵。” 李白听此,脸色难免有些失望。 他一看见此猫,便觉知那追它的道人离它不远,听此席话,心凉一截。 “嘁,你个笨蛋就更不用说了喵。”那猫伸了个懒腰,瞟了眼李白。 “啊嘞!”李白气死了,火冒三丈。张牙舞爪的,朝那猫扑去。 只见那肥猫身姿优雅的踩着土块,如水鸟泅渡,腰转跃起,跳到李白的脑袋上,转着芭蕾舞似的圈。 “呸,呸!”李白脸着地,吃了一层灰。 小猫儿故作高深地说:“少年郎,你真的看清这个世界了吗?” 那猫的眼睛,朦胧,和光琉璃,像是红豆鸟摘的新果放入青叶盛的露中。它认真且有些探究的看着空,谨慎地问李白。 头顶是一片星河。总有些星升、有些星落。那颗月亮,像是之前遇见的姜尚,而那些落下的、留住的、被推开的,就如他、小狐狸和鲲。 李白语塞,耷拉着脑袋,罕见的没有强颜欢笑。“我不懂这个世界,也不懂你。它太乱,似支离破碎,什么都有,却又什么都无。” 他指着路两旁,“那里本来有人死掉,趴着,却都不见。” “因为这个世界是假的啊!嘁,什么千里黄云喵,什么夜月一帘喵,景迷人眼乱实真,这个世界就像剥落垂下的树脂,最是人间留不住,我们都是落入脂内的鸟昆,终是琥珀。” 那猫又说了席令李白觉得斐然奇妙又惊讶悚然的话。 一只腹有诗书、口吐芬芳的,猫? “嘁,那个道士,本来是想着抓了我去同老君答命,半道上,说话间便发了疯似,脑袋烫如熔浆,我眼睁睁看着他,炸了。没了。消失了。连是谁施的咒,是谁作的法都不清楚,都不知道!他原本还说,替我去和老君求求情,让老君放我一马,可谁替他求情,放他一马呢?” 李白眼角温润,只觉涩然。 不过擦眼间,月前人映。 此人,头着长冠,制如板,形似鹊尾、也称鹊尾冠的一位黑漆轻甲男子。 那只肥猫看见他竟直接瞪起眼来,弓背奓毛了。 李白越看越觉不对劲,这人脚离着地,身子轻飘飘地晃来又去。双手还并排垂直的弯着,脸色也不正常,一种枯槁的僵颜。 那人似看透他的想法,也不抬眼,开口说话时还透着股飕飕凉气,“鄙姓刘,持刀书文之刘。名辞。字居方。居处一方意,乃吴野夜游神。” 李白感觉不到这人说话的温度,并总以为这人压着眉头是在瞪着他? 不过......这是位神!? 夜游神刘居方道:“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李白惊出一身冷汗。 刘辞紧张地润了润瘪白无色的唇,颇有些善意地说:“别,别误会!我挺喜欢你诗里的辞意,分离、忧伤。人生如夏花,别世之悠扬。悠扬律光律影,律晴律雨,安宁又疏宕,如楹联换时披新,如残卷装池缀线,而我,便是那个书笔墨挑旧辙之人。” 52。 居一方守宁。 一蹦一跳,一蹦一跳? 刘辞虽喜爱李白的诗,却不怎么爱搭理他。 他双步蹦到溪街两旁,将死去的、面着地的人翻身过来,然后惋惜地替他们合上眼睛,从自身甲内掏出个小黑麻布包袱,打开来看,是一些颜色迥异大小各一的碎石子,这些石子被夜游神刘辞放入死去人的怀中,并且虔诚小声碎碎念念着一些稀奇古怪的话语,再,竟将死人吞了!吞了...... 有的人,还被他卷成春卷麻花样的东西,是嫌吃的不美观嘛?! 期间,还冲李白邪魅一笑。只是那笑委实不敢恭维,露出一排大白牙也罢,只是你皮笑肉不笑所欲为何? 我肉不好吃的伐!李白嘟嘟念道。 在他祈念时,粉尘状的蓝点从头顶冒出,像是一颗颗可爱的小蘑菇钻出土壤。这些淡蓝的小蘑菇怀着雀跃的心情一个接一个冉冉飞向心心怀念的天空。 “嘁,那个人是镇守吴地的野神。”那只蓝白肥猫一跃到李白肩头,李白左肩一沉。顿时陡感整个身子将要垮掉。“嘁,看着人挺好的喵。不然也不会这般大方。” 李白擦汗,这猫,真该减肥了! “此话何谈?” “传说,上古水师共工与帝裔颛顼积怨久而决不周,共工败,撞山未殁则不周碎,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潦归焉。神女娲乘六龙以御,炼石补天。 天阙则地奇,浮生无梦。人非人,时来天地皆同力,奇人生来异。天地之气化,万变不穷。九畡之田,兹以无号之神。神通法明,管一方往息黎民。而那个夜游神刘辞便是此等类。” 肥猫舔舔爪,道:“嘁,小子你方才看见他往那些死人里放石头了吧喵?” 李白摸不着头脑,“看见了,如何?这石头?......” 小猫宛若看白痴的眼神看李白,不屑道:“人死则魂魄散,凭石震之,魂魄聚而不泄,方可渡鬼门奈何。石,厚而坚,叩之无声。土精为石,山之骨也,称艮卦...” “停停停,打住!白话白话!”李白头都大了。 那肥猫鄙夷地看了眼李白,挖了颗鼻中分泌物,然后弹开。 “嘁,没文化喵。” 李白黑脸。 信不信我抽你一巴掌?!! “嘁,简单来说,那些死掉的人,之于天地缺少精魄,之于地曹缺少魂灵,所以才说那个野神出奇地人好嘛,那种小碎石头叫一苇石,寥若晨星,于川流而不溯,取之一苇可航,阳间无华,于阴烛然,可以补阙裨益。而那野神,吃掉死去人的肉身,便是最细心的,可以让那些死去之人一身轻松再无人间执念的离世而去,若再把持着小石,道路通畅无障,使之安渡小鬼把持的鬼门。” 李白听的云中雾里,半天只听懂一句,那夜游神刘辞刘居方是个好人! 而此际,刘辞如书之横鳞,遁地至李白,松开并直的双手,毫不费力地拎起小猫,解颐而笑,“你看来很懂嘛?” “嘁,本大爷毕竟!...”小猫大声反驳。 “毕竟什么?”刘辞眼睛一眯,语气森然地反问。 “毕竟我曾也是......个好人呐。” 李白还想多探听探听,小猫却怂了,小声嗫嚅,不敢高语。 对峙时,只听长笛一声,余绕行廊,如雁横塞,萧索曲瑟。 魔君楼纪然随音而出,黑团便如霜雪凋零。只见其,通身似漆,一双眼睛如染红的月,透着邪气。 紧随而后的,是三只三丈高,蛇青色,无尾,如人立的,獠牙翻露似水猴子模样的生物。 顿有四方阔刀起,光堂堂亮。 俣汉周泰拔高声音道:“都把家伙抄出来!打起精神,别大意吃了暗亏!” “是!”十八士卒心底紧张,声音却是铿锵应到。 刘辞松开了嗷嗷叫的小猫,脸色照旧如白,他发现时不我待,于是赶快转身焦急地对李白说:“居方只管黄泉路上不归人,有些地方超出了权限,此事管不得,还得,破界!” 说罢还冲小猫恶寒一笑。 “喵!”小猫吓得色变。 李白不懂他话里藏了什么玄机,只得看向肥猫。 那只猫正顾着搓了又吹被刘辞碰到的地方,瘪瘪嘴,被刘辞盯着也不敢卖关子:“嘁,想必咱们这位夜游神大人身上肯定带有‘尸气粉’之类的东西。” 尸气粉,好熟悉的东西,在哪听过呢? 李白歪头,想不起来时,突然又脑中一亮!如醍醐灌顶。尸气粉这种东西沾之即如逝者生死气。对呀!只要用尸气粉将那魔尊楼纪然一段时间内变成活死人,刘辞不就可以出手了嘛! “真聪明。”刘辞发自内心地眯眼笑着,奖励似地摸着小肥猫的耳朵。 “嘁,别碰本大爷喵!”小猫炸毛,不接受讨好,翻掌探出利爪。 刘辞如川剧唱戏般,冷下脸来,轻哼一声:“嗯?” 小猫瞟了他一眼后再瞟一眼,眼中漉漉,委屈地要哭了。 李白解围:“事不宜迟,免得伤及更多无辜者,夜游神大人赶快将尸气粉用之此魔头身上吧!” 刘辞翻手,掌中便现出一个龟甲鳞的小瓶。 他摇摇头,道:“不行,我不能插手,这个东西只能靠你用。” 递给李白。 “啊——?” 看见李白吃苦面露难色,小猫耸肩,由悲转喜,幸灾乐祸地窃窃偷乐着。 “能写出,‘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诗句,又岂是鼠辈懦夫?”刘辞刘居方眼内寒溢虽似无情,却有流光飞舞。他这话虽是反问,实则是肯定。他肯定李白的诗,也肯定他的人。 李白咬牙直言:“虽然我不知道你从哪听得吾诗,但李某绝非沽名钓誉之徒,吾诗即吾心。” 随后沉声问道:“可有剑否?” “有的,有的!” 李白回眸,接剑,精光湛然,无鞘无匣青玉剑脊。 小猫还以为是谁呢,结果一见,嘴角便不自主地上扬。 “嘁,是你个坏蛋笨蛋大傻蛋小丫鬟呀喵。” 53。 小店。 夜来深时无月,斜雨送风。 “笃,笃。” 木屐和雨踩在石板上是磬响。 一把细篾小伞,遮雨,一方逍遥巾,飘然,一身形似鹤氅的藏青直裰,流云。 小巷中行人三两,不是嘴馋的食客,便是黄口的孩提。 一些地下的小土魅闻雨而动,跐溜地附上墙顶,与对面的小伙伴们相视而笑。一边汲雨,一边纵歌。颇有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不改其乐的风雅。 撑伞男子路过时,足下、膝边皆似有云雾汇聚。抬起直袖,雨水在指尖流淌,伸手一点,那些合歌的小土魅便接二连三地“诶呦”起来,男子见状哈哈大笑。 小土魅们鼓着脸,怒气冲冲且叽叽哇哇地指责他破坏了它们的乐曲还弹了它们脑崩,男子笑骂:“本君此予尔开慧根哩!” 小巷内有家卤煮火烧,排设亮红杈子,食客络绎。 更多的,是寻名而来。在这座云中城内,小巷离的远的地方一条绣央街,市列珠玑,灯烛荧煌,张挂名画,人肩摩踵。熟食繁多,有蹄子清羹、鱼辣羹、鸡羹、醋鲞、辣蟹羹、煎肉、煎鲚鱼、煎茄子、灌浆馒头、烂蒸大片、羊杂四软、羊撺四件,还有甜品如素签沙糖、冰雪冷元子、水晶角儿、杏片党梅,也有供歇息的脚店,小酌怡情的梅子酒铺,拍户茶肆沽茶狎笑媟语的花茶。 其中酒楼高美佳酿的地方,称过山。酒阁名为厅院,若楼上还有则或名为山,“一山、二山、三山”之类。牌额写过山,非定江的高岳大山,乃是谓酒力高远也。 大凡进店不可轻易登上高楼,唯恐宴饮短浅酒量不及。如果买酒不多,只是坐在楼下散坐,便被称所谓的“门床马道”。刚坐下,酒店小厮先下看菜(陈设之佳肴),问酒要多少,然后再给换另喜欢的蔬菜。有一个外郡来的士夫,不曾跟风谙熟此不成文的规矩的,便把筷子吃,被一旁看见的酒楼跑堂小倌哂笑不止。也算奇闻乐趣。 此街上的夜食,以水饭、馓子、葱饼、丝鸡面三鲜面、鱼兜杂合粉为尤,添以熝肉、干脯、肉脯,盘兔炒兔葱泼兔,香糖果子、辣角子、梅子姜等等。 还有一些散垆店,门首不设油漆杈子,多是竹栅布幕,也称叫“打碗子”,遂言只一杯也。但这些小店,同暗门子样,不甚尊贵,非高人所往。 而在这方小巷内,只有一家卤煮。还有夜半总爱挨卤煮蹭生意的,一爿车担浮铺小分云吞店。 异于馄饨之别,云吞里有猪肉,有清汤。有紫菜,有小虾仁,还有小白葱。馄饨形如鸡卵,颇似天地混沌之象,且皮较云吞厚也。 男子拉抻衣领,那伞低劣不细,小作坊的做工四沟不平难免让他身上沾了许多深色的斑点,甫才雨淋的痕迹。 他甩弄几缕额间垂的头发,嘟囔一声,“真挺讨厌下雨的。”便掀开帘子,停屐而坐。 腾腾热气便扑面迎来如汤沃雪,过眼烟生,寥寥雨滴,气象迭变、飘忽回环,如云舞牙而吞龙,不愧之云吞也。 这家云吞在他吃过的所有云吞中不算最好吃最令人口齿流津的,碗也不大,只是店人每每呈上云吞时,总爱稍上一盏冷酒,并有佐酒的小菜。有时是甜梨羹,有时是豆腐羹、熬螺蛳等等,男子犹爱此店之炒花生,盐香干脆,尝时皆不忘高声赞誉。 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先。男子一心离俗,却总贪俗也。戒不得,也戒不了,便随它去吧。 小雨下下停停,男子双手搭在脑后嘴里嚼着花生掀帘外览,风吹起长巾逍遥。 不经意间,眉目香映,心底的石头终悬了地。 幽姿淑态,木笔花香。 木笔花飘在空中,芳华若英,玉鹿栖林,眉眼弯弯的女孩长发便如咬盏,如飞花,如红绡之轻柔。 “来啦?”男子低声问询。 “吃好吃哒也不喊我!你很过分欸!” 长发绾以流苏状珠翠饰之,鹅蛋脸的女孩一双剪水眸子中满是怨气,她大大咧咧地与男子同坐,右手又极为熟稔地搭上男子的肩膀。 因为落了雨,姑娘头发全部如纸浸透般蜷绞在了一起。 “嘘,小声点!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家如此行事被人看见不好。”男子替女孩整理飘逸的发丝,则又语露霸道地说:“不过嘛,有本君在,也没人敢欺负瑶儿。” 姑娘听罢,怯回了手,小脸粉粉嫩嫩羞羞的臊了红。心底里却是蜜饯沉入水化开了似一阵甜蜜。 姑娘羞赧地有些晕头晕脑,她噘起小嘴,一拳打在男子胸膛之上,趾高气扬地说:“屏翳你在说什么屁话!你......你就是一小跟屁虫,还什么欺负不欺负的,除了你,你看谁还敢欺负我!” 而卖云吞的店家也知道有些事不该管也不该问,但心里却如猫爪百挠,痒的好奇得发慌,于是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那打扮得温文尔雅的男子,“敢问公子何许人也?若是锦衣玉食的云中公子又岂会来此贫瘠贱店,难不成世间有两位云中公子?......” 话只道一半又极为惶恐地埋低了头,心中不断恼恨自己多嘴。 男子屏翳没说话,只是边吃酒,边笑眯眯地看着女子瑶。 小姑娘猜出了店家心思,故意精灵古怪地说:“哼,老板你真没见识,谁不知天底下只有一位云中君呀!那便是咱们云中城的云中君。” “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小姑娘瑶一得意便会咯咯笑起来,眼睛眯得看不清,仿佛这句诗是个什么泼天大的宝物,笑出声时,又会露出两颗莹莹虎牙,可爱又狡黠。 男子屏翳也附和着笑,心底端着念头,偷天夺时、同天而争,还不如,如此自在即是最好。 ...... 有人清闲,有人忙碌。 “找到太子殿下了吗??老国主薨逝,亟需太子殿下抚慰臣民!”卫统领急迫地问。 他是云中城云中君的近卫统领,全权负责云中君的周身安全。 若是再找不到云中君,别说官位,就怕项上人头都是不保。 “禀报统领,并...并未寻到太子踪迹。” 卫统领气的跳了起来,恨不得打他们一顿。“一群饭桶,还不赶快继续去找!” ...... 瑶掀起帘子朝外瞅了瞅。 小雨没下大,既不洒脱,也不甘释然,稍有些缓了。 女孩瑶冲云中君屏翳道:“从前,有两位恩爱似漆的人,一位叫尾生,另一个是尾生心心爱着的女孩。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瑶又道:“明日待你颁诏宴礼后,我还在此等你,你若不来,我便学尾生。若不能一生一代一双人,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既死也不愿委屈。” 说完女孩便踩着巷中积水摇晃的灯火走了,走时看着酒量不佳已浮酡红、面似无动于衷的男子,不乐意地哼了一声,把头发上的水滴一一甩在男子身上。 她的话如玉筝洞箫,清清泠泠。亦如她的人。 男子深望,竟落了泪。藏青的直裰被滴雨染了色,颇有些水泊湖清、六桥烟雨的美感。 “凤兮凤兮非无凰,山远水阔路漫长。” “阴阳两相隔,先前等不到你,如今已然相思入骨,又岂会不来。” 他道。 54。 长时月。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晏几道《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 “常说,越州花雕酒,芜湖铁三刀,苏子烟波胜绿绦。谁道,刀解愁来酒解忧,美人樊素口。总爱,二十四桥赖扬州,淮河畔光照石头。秦时明月章台柳,不及长安北里瘦。” ——《秉烛游·长时月》 “昔桓公相仲,治齐以女闾七百。征夜合之资,以充国川。当时周礼,五家为比,五比为闾,七百闾实夸张矣。依下官愚见不过参差七百人家。以花粉之钱曲线救国此不谓妙策也。 既消民身心之疲,又丰盈国库。更广为流传,俨然成一派风俗行业。大唐延以,青出于蓝。 此阁神女,清倌名伶,琴棋书画、吟诵唱和,禁内云韶府可比得?”说话之人,尖牙蛇目,嘴齿伶俐,话里话外都带着考量打探的意味,却总藏也不住那洋洋得意的媚态。 答者避其锋芒,谆谆道:“家花与野花皆秀也。” 平康坊,也称北里、平康里。武周花粉流莺风月之所,长安朱雀大街纵横南北,分以东西,北里居东市西,临崇仁宣阳。一街辐辏,繁华鼎盛,风流薮泽。其中诸伎,概分三曲。一曲,二曲,中曲(南曲)。分别品流,衡尺人物,应对非次,良不可及。美酒佳肴,美人软语,实乃离现实之琐碎,得精神之解脱风水宝地也。 而那些烟尘女子,有些,从小无依无靠如浮萍孤苦伶仃的乞丐。还有些,被老鸨雇人贩牙婆下寻贫瘠人家,常为不轨之徒,暗中为渔猎。也有惯犯男家协同媒婆龟公访问良家女子被他家聘礼的,女家为求取厚赂心动之而省六礼签八字庚帖,大婚当天,路半途而转入窑,姑娘误陷其中,便无法逃脱。妓虽以卖艺为生,但入册妓籍,便是身不由己、生死由人。乐少愁多,无欲无绪。也有心系他身者,少善终,多生不如死。 乌云遮蔽的日子,星星便会被那些情悸的姑娘们藏进珍爱的胭脂匣子里。日日盼,夜夜盼,盼君骑马来。 曾有登科不第落榜的书生,宿眠寻花,沉歌欢醉,花钱引见的女伶碰巧也是位失意人。两厢诉苦衷肠,登时兴致高雅,借着酒醉劲头,脑袋晕热,吐吐胸中不平,狂喙诗一首。 (问鱼雁,盼鱼雁,鱼雁何达?一酥丹青手,别时共枕拭泪痕,名花貌衰房深冷。房深冷,今朝杏花又渐黄,彩锣喧巷,巷外十里红妆,郎何在?) 再说姑娘入曲后,由假母爆炭教以歌令,并排行第辈次,学不好便会挨骂责罚,迟怠者遭鞭子抽笞。其中,调教养润的姑娘,大多能谈吐,颇有善诗赋、知书言语者。 天刚刚熏,离暮鼓还有些时辰。平康坊内却挤满了人,如蜜蜂觅之芳花。多以官僚勋贵、富商大贾为主,还有些文人墨客、秋闱前应试的举子。前者寻欢遣寞,后者心潮涌动一睹看遍长安之花,就不知此花是牡丹、杜鹃还是海棠了,其中甚者希冀自个儿成为那白行简小说话本《李娃传》里的主人公荥阳公子郑生,逢山开路、过关斩棘,收获得一份甜美的爱情和一位贴心体己的女郎。 ... 小厅房内,昭昭兮,堂宇宽静,沉香漫。 “嘈切不言,此女善,本君颇喜,夜中折撷。” 原来,衣皆款款枫叶红,无花团锦簇、金银杂之的品月色面纱挂脸的少女,从明琼翠带的湘帘鲛绡似绢绣百花的长帐中踮脚而迈,在珍珠串的帘幕后,腰肢轻盈,同帘边斜影共作一曲霓裳羽衣舞。 前说话的人仗势且久寓京华,武皇亲封门下侍中曹择毅。后答话的人,身着轻煖华服眉目端正,风度舂雅,轩轩然若霞举,乃女皇嗣英王哲,也作李信。 信后,立两卫,面皆无情。 听得此言,侍中曹择毅目中审视意味更浓却做得不露山水,面上平淡,嘴里吐出的话语确是恭维:“英王喜欢即是最好,也不枉下官替王爷寻得此处笼香雾縠的嘉境。” 李信笑而答,解释一番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簪缨世族书香门第常以清流自诩,而摒弃烟台柳阁的女子,却总而在室安家豢养妓纳妾美婢,私蓄侍寝,沉沦荒秽,更甚者官僚间私下还枉顾伦理换妻妾处之,吃喝玩乐,本王能见见这些礼外之物也算得好学。你说是吗曹侍中?” 曹择毅脸是一阵红一阵白,被损得五体投地、哑口无言。也不敢在多言了。其旁牖可观下,便随英王信一同赏舞了。 绯褂套身的小猫,躲在形似花萼藻井实则范金重拱的阴影里,梁上尘满,小猫几天前便已拾掇干净,为了怕细灰落下失了马脚,则用水沾湿抹布,来回数遍,不厌其烦。还添铺上了一叠子百宝莲蚕冰簟。 此际,其半撑着颈,阖眼假寐,摇着蒲草似的长尾巴,惬意的蹬着腿儿。 堂内人客纷纷,却井然有序。狎妓冶游,一派和乐。其中格局大而不乱,地铺白石,内嵌黄玉珠,鎏金柱础,四方施种时令蕊花,怪石盆池,庭廊水榭,假山绿树。左右对设小堂,垂廉茵榻帷幌之类称是。雅俗共赏,山水墨画、飞白书法同音律并全。 还有数株桃树,桃花一树一树的落,落在平康里罥青眉的年轻姑娘的羞额间。 设六尺高的红台上,红绮倾垂,多位清吟小班的歌伶舞女艺伎着胡服,伴有箜篌小篪,柳琴琵琶,平长仄短,尾音长延,踩着花瓣足起胡旋舞。 但在这一片融融和乐的景况中,传出个不和谐的音调。 像是一块巨石砸入平波内,搠出层水浪。 尖锐的女声嚷嚷着:“啊呀!死人啦,死人啦!” 二楼的一房小间内,衣衫不整、乳胸半露的艳妆薄衫女子被一枚弯月形的镖器给割了喉咙。从趴她身上的裸身中年男子的后胸部穿透,鲜血染透了软衾和木枕。 顷息,作鸟兽散。 有好事者,顺着声源,挤身而去。凑起热闹。 “大喊大叫些什么嘛?”小猫掏掏耳朵,诧异地翻个了身。右手侧撑着小耳望向下面,像个午后藉藁而卧打着哈欠慵懒的钓叟。一边吐槽太阳大而未戴草帽,一边又想着不劳而获等着鱼儿主动上钩。 小猫散开蝴蝶扣,露出橘白色的小肚,眄了眼东南方向。“‘介贲’瞧见还不出手?等巡城捕快来?” 『‘介贲’,倭国有自裁切腹未死之介错人。介贲别于御林军别于不良人,意为勇猛的、身披铠甲的、如鹰鹯般的骨气之人。武皇设此近侍,添以巡狩长安各坊,惩除奸恶。』 英王李信皱眉,纳闷如此喧哗? 曹择毅瞧见,立马唤了个小厮来问清情况。 听明白后,这才冷汗惶切地冲李信道:“王爷,死人了!” “什么?!”人命关天啊!纵使李信再雍雅,也坐不住了,怒拍桌起。 吓得侍中曹一刺棱从凳上滚下,匐在地上,双眼凄凄惆顾四周,唯诺着对李信说:“听...听说此翠楼遭了......遭了刺客!” 说罢,眼见光亮却觉诡异迭生,皆似藏着茹毛饮血杀人不眨眼的杀手刺客,森然至极。 “天子脚下,皇城之中!本王定要看看是何路蟊贼敢掀我大唐风浪!去,替本王唤不良脊烂百里氏来!”英王李信怒发冲冠,气冲冲地对身后两人道。 便有一人上前,承旨,离去。 待其走后,李信抬手扶额,头晕脑胀,觉人身摇晃,天地而远离。人站也不稳。 身后侍卫见状,连身上前扶住。 曹择毅小声唤道:“王爷?...” 只听,英王信戚然念着:“前鉴不远,覆车继轨。经前事,长安看似已如瓜区豆分兵吏具备,实则败絮其中外强中干,铜镜正衣冠,古镜知兴替,人镜明得失,吾以为母后会加固长安坊里间的和睦安宁,以福百姓,然北里日日舟车,歌舞廊庑,左右金吾警戒不力,介贲不屑于布衣白丁,此刺客才可游刃有余!惜我长安厚土,万人往之......” 李信觉得对此人说了也同无用,朝菌不知晦朔,劳什子口舌,于是话露半而闭。 桌中无酒,不得引觞,其缓缓而坐。 然斜伏身在地上的侍中曹眼含深意地窥探着英王举动,眸中阴邪杀意生,若尖刀利而锋。 后觉右方眼前一悸,沙沙,帘子拂动,却再无透出影来。 四散奔逃的民众算是稳定下来了,其一是来了四位披坚执锐横刀在握的军爷。 二来,那刺客并未再度行凶。 “这才对嘛。”小猫坐起,尾巴绕着横梁,用一双猫爪别扭地系好扣子,嘟囔着道。 55。 拳止戈。 世界静时,像一幅画。 画画的人可以随便用任何东西作画,可以用油菜花的黄做太阳、泥土的褐做犁耕后的坺、燕尾的黑做陶瓷胚和蒲公英的白当花瓣,你可以画任何,任何,倾注了许多心血,却总觉得不满意,因为你知道,那画不会动,是静的。 世界的美,在于小麦簸扬,在于月光荡漾。 在于日高花影重。 在于清泉石上流。 在于万物生机的“动”。 那刀好快! 一片亮光贴着鼻梁直直划过,差三寸。 楼纪然挠挠鼻子,慎重起来,还好自己鼻子稍塌。 此人看似莽重,实则心细如发。 他手中那把虎头刀,一放开锋,横推竖勾,丝毫不拖泥带水,期间还帮助手下人抵挡住那三只奚魁的猛攻,一看就是久听金革声,面靠黄沙背朝土血海里趟过的油刀子,手法极为老练。 此刀来时,像是风来兮无防,又如雷霆落兮九迁。势态愈斩愈烈。 楼纪然抖抖手腕,冷笑一声:“呵呵,想同本君鏖战?如意算盘打得妙啊!” 周泰舒展一番颈部,只听咔咔作响,回之颜色:“对付尔这种银枪镴样头,全是嘴把式的家伙,还用不得三成力。” “好。”楼纪然寒星似的眸子泛笑,从氅内抬出右手,虚画个旋,掌心乍现一把寒光直冒的长刀。 伸手而握,双肩推卸开黑氅。 黑氅不过落地、掀飞尘土间,楼纪然便一刀斩向周泰颈部。 “不过听说,你的脖子挺爱闹腾?” 周泰反手压刀去挡,左手按着刀脊,同其对视,哈哈笑道:“怎地?啖之?” “吃?本君到是对此没有兴趣,不过可以拿去喂狗!”楼纪然见一刀未果,继而提袖折身再斩,银晃晃的刀光刷的一下便出现在周泰背后。 周泰提膊弯节,双手紧握刀柄,刀锋接刀背,鸣如金锣,如虎踞山头啸长林。 楼纪然闷声咳嗽,只觉吃力,震得手臂发麻,对上这莽汉子,如再续不了气,便生险境。 正欲收刀时,那周泰便抓住了这蛛丝马迹般的机会,低头一喝,身子如猿猴般蜷缩,刀向上挑,右手疾翻而左手紧贴右手后握住刀把,便推出那一刀! “吃我这刀‘横江’!” 如钱塘水之潮奔。 分明感觉此刀缓慢,叠叠江涛由远及近地推来。 楼纪然起初还有些讥讽的笑意,这么慢的刀,你确定能碰到本君丝毫?欲凭借自身矫健的身法躲过。 等刀来时。 才觉不对,心中一竦,轻咬舌尖,眼中看出分明,在那平面上江水的缓慢下,藏着汹汹气势的层层骇浪,如急雨斜穿梧竹,但还好为时未晚,他反应够快,似蜻蜓点水般,脚尖离地,向后掠去。笑着说:“你说吃便吃?” 只是这一退,变中了圈套。 不知何时,那里便久久站了一个人。 等了良机。 细绢蓝鲤袖,青光莲玉剑。 自李白从丫鬟小玉那里接过剑来后,便被夜游神刘辞使了个偏门的法子,使其于一刻三四盏内隐身不现,李白问,为什么只有这么点时间。刘辞难得的弯着眉毛笑,言简意赅地回答了四个字,因人而异。 什么心性愈善良时长愈短,心性愈奸诈时长愈长,李白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荒唐过分的话! 意思是,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你糊弄谁呢?再说我这样,像个君子吗? 整理衣衫时,恼怒不休,不忍去看刘辞那张枯蜡似的脸,怕按捺不住上前去撕了他,只得横了眼偷笑的小丫鬟和小猫。 “罢也。” 无奈地摇了摇头,接过刘居方再度递来的尸气粉,藏入袖中。 偷偷摸摸的,不光明正大的猫到楼纪然身后,二十数步的样子。 在咸阳,干净纯粹的日光照树斑驳的林子内,一次霁后观笋芽儿冒尖的途中,小道泥泞难走,老和尚拄那根还未折断的藜杖,与他同披着蓑衣,一步一个泥印的浅谈过。小雨和着他俩的声音打在蓑衣上,如弦间细语,寒深清泠。那个叫楼纪然的家伙,是他曾视若己出的首席高徒,被整个长宁寺视为住持袈裟的继承人。后来因为事情种种叛出师门,被整个佛门所不齿,李白蹴了块躺在路中央的石头,将其踢远,问及缘由,老和尚顾左右而言他打着马虎眼一笑置之。 但他说的话李白至今都还记在心里,亦如当时看见其眼角旁那似捏揉的面团如海螺般的皱纹。 “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坐在井底打禅七太久了,一个人总有些寂寞难耐,偶尔松懈抬头看看井口的月光,听听井边的虫鸣,和呜呜而过的风声,便总会心生向往嘛。只是那月光,不过是些碎末渣子。虫鸣,听得不全传壁变之。风声,是暖是冷,是善是恶,他没感受过风,第一次遇见,总会被那风带偏嘛,以后见得多了求的少了,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循序渐进,便总会明白的。佛曰,有求皆苦。 还不如, 花开青绿叶,结果自然成。” 李白怔怔地看着洒脱笑的老和尚,很怀疑这老儿是不是被某位道家的老祖魅了心头,怎么这般清静无为? 而从那个天真无邪逮着各路师叔便问禅的小沙弥到如今面貌似舞象龄心却如贪狼心的清秀男子。李白突然贱兮兮的,很想问那个改弦更张踏入魔道的楼纪然一句,你师父看似无为,实则为你规划了这么多,往后大道是金光极乐,是逍遥魔窟?一念愚即般若绝,你悟了吗?不过想来就他先前的作为表现,很明显,还是痴于其中。何苦来哉呀,何苦来哉。不过,就连那个常对小沙弥时期的你千说百说,说佛家戒律,女人是祸水,酒是穿肠毒药,鸡鸭鱼肉是出家人的生死大仇的老和尚都变了,你楼纪然,为何变不得呢? 说明白了,自己也是个话多之人。妙哇!李白真觉得自己也是个有佛投缘之人,正欲表达那“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快哉豪迈摇摇风流人士偏爱的折扇,才发现手中只有那柄陪自己良久的青莲剑,心中哂然笑之。 只是,李白觉不妥的地方,先前看那魔君。 腰间那流苏上结的青碟色如豆子般汩汩冒黑烟的珠子,怎不见了? 想到这一辙,李白留了个心眼。 袖中装尸气粉的龟甲鳞的小瓶仍被扬出,不得不说,这小瓶子,清清凉凉的,委实讨喜,讨我李大公子的喜欢。善! 拨开木头瓶塞子,味道恶心的李白拉下脸来,像吃了个死苍蝇般。 楼纪然捏捏鼻子,“什么东西这般恶臭?” “好东西!”李白笑嘻嘻的答之。 随后撒瓶,粉尘倾泻而出。楼纪然旋即寸脚一踮,离地数尺,纵他反应再快但面对两人围攻仍有竭力时,此时抵挡无暇,灰白色的粉子已然有些沾覆在他的身上。 一边,小丫鬟力气像是假的,单手抱着小猫,右手从脑后顺着它的毛,柔顺还有光泽,真真是爱不释手。 小猫不理她,而是有些犯怵的看着刘辞。 刘辞朝李白鼓励似的一笑。 然后并排绷直的双手伸长一大截,如折断高冈般,极其别扭的垂直翻了个手腕,从护胸的甲胄内取出一道符箓。 贴在脑门。 咿咿呀呀的念着咒。 陡然间,惨白的脸皮变成雨润泽潮湿后的青苔颜色,若戴了张獠牙外露的面盔。 全身披蔓如乱火的荆棘。 符箓也不见了踪迹,像被烧成了灰。 小猫面上装作一片不在意,心中腹诽:嘁,还神马夜游神的喵,这副若害人似的鬼蜮脸庞,真的是比妖还特么妖了喵! 把俩人都吓了一跳。 之于小丫鬟是没见过这般古怪色泽焰然的人,至于小猫嘛,是因为夜游神刘辞心有灵犀的回头望了他一眼,还笑得诡异。此时心中忐忑不安,油然而生了一种惧意。 但它也不是安分的主儿,仍是声音如蚊蝇般小的呶呶嘴:“嘁,吓唬谁呢喵?” 李白见后一愣,心底也在琢磨。不过他琢磨的不是刘辞的样貌,他并不是个“以貌取神”的人,他在意那个夜游神会如何对付这于世间“硕果仅存”的大魔头? 只是,很快便见真章了。 刘辞并排的双手像是撕开鱼鳔胶粘合的暗榫一般,变得于常人无异。 楼纪然悬于空,刚提起腿,点点穗光拉伸缠揉,急剧凝结成线,长驱直入。 如一柄飞掠的剑,一闪而逝。 待众人还未生反应时,刘辞已然一拳打他腹上。 如太阳光般复苏大地的光线,久而未散。 楼纪然只觉腹部如火灼烧,如骨附蛆般烧灼着他的筋络和骨骼。 这一拳,比周泰的刀法还要快! 老和尚于一旁惭愧叹息的摇了摇头,他这孽徒总爱以强者自居抽刀于弱者,是时候有山外青山、山外大山的更强者抽刀于他了。 相比于周泰手下们与奚魁间的苦苦熬斗,夜游神刘居方只是左手上拇指与食指一合,那些模样似水猴子的狰狞小喽啰们便携符箓的灰烬般一同湮灭。 楼纪然吃痛的揉揉小肚,那颗珠子劝他再等等,恁要等到何时去?那双好看的眼睛竖了起来,像条受惊的眼镜蛇架起了防御的姿态。 唐长安有位叫上官婉儿的制诰女官,因触犯女皇,而受刑。因其在额间用胭脂点上一抹红,遮盖邢伤之疤,却又因那图案形似腊月里散如多瓣傲然的梅花,唤以红梅妆,本欲遮掩,反而无心插柳因祸得福益加娇媚,长安女性见之喜人便争相模仿,而风靡一时。 刘辞一拳之后再递出一拳,打在楼纪然洁白的额间,给他描一个娇艳的红梅妆。 从空中到地下,楼纪然单方面挨打。直到其如颗笋子般嵌入地下,金色的光线才如海潮般褪去。 死是死不了,可也得去几层皮,断几根骨头。不然,也太对不起我扔的粉子了吧。说不得哪天,这魔头厮溜了,跑了,日后来找我麻烦,那我还亏大了哩。 李白闪到一旁,跟俣汉周泰打个招呼,示意夜游神刘辞的出手已经没他啥子事了,然后百般纠结的盘算着。 只瞧那个莽汉子,揩去脸上的汗水,收了刀,拉起几个倒在地上大口喘气的副手弟兄,骂一句娘叫别在百姓面前这么丢人后,拍拍铁甲,冲李白呲牙一笑,爽朗干脆。李白也乐了。明日相见明日事,今日歌舞今日兴。管他什么洪水滔天,来就是。想通后,倒也不怕了。 夜游神刘居方不给魔君楼纪然喘息接气的机会,以金光成线之法施展无影拳,拳拳到肉,打得楼纪然脸颊凹陷,血浆与津液横溅,身子骨愈发孱弱。 简直是,如淋“澍雨”呀!小猫眼皮子乱跳。看得触目惊心。简直就像个镬汤地狱里,持勺熬锅的魔鬼,油锅里的汤烫得咕噜咕噜地叫,那鬼还阴仄仄地冲你笑着,气温高热,竟如坠冰窟。 小猫出奇地想看看小玉的反应,它颇得意的认为那个李白背后的小跟班肯定吓傻了,嘁,正要出言嘲讽时,回头一看,乖乖个龙地洞,小丫鬟居然在笑,还特喵的眼神精亮?? 李白最后看的麻木了,眼睛望向无月天空,倒也没有可怜,只是觉得那位大公说得真对呀,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老天爷自有办法收拾那些罔顾准绳、破坏它规则的人,星星隐藏在夜幕深处呀! 老和尚闭眼不观,默念抛弃良久的佛法。 楼纪然终于忍不住了,趁着刘辞还没打来的空当,原先病殃殃,后似回光返照的伸手指着刘辞的鼻子怒骂道:“能不能给我点时间喘个气,你打你马呢?” “好呀。”刘辞乖巧地说,这并不是冷静三思后而同意的事,毕竟他生前是个武将,粗犷好勇之气还是有的,再毕竟一边倒似的压着打,他也有些不爽。 李白听那楼纪然开口时,便猜想到了什么,赶快出声提醒,“小心!他还有一颗黑烟直冒的珠子。” 而刘辞的眼神充满自信,回之淡然道:“无事。” 楼纪然此刻比拳头凿身还难受,就没受过这么大的屈辱,除了当年还在长宁寺时,顽皮的拔光了已经归西见佛祖去的太师父的师弟睡着的住持师叔祖爷爷的白胡子,被戒律空静师叔拿着鸡毛掸子撵着打的时候。长大以来,事事顺遂。杀人不过头点地,捻死只蚂蚁那么简单。今逢大厄,是危机,死机,也是转机。 心湖内,他不断呼唤那颗珠子。 珠子不答,楼纪然迷殢不解。 再三呼唤无果后,楼纪然陡感悲凉,原本前人所说的“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他还有些不信,如今身临其境。免不得悲怆不绝。 他喃喃:“有缘即合,无缘即离。真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吾若飞鸟壬冥,不知本源,师从东山尸胡起,与鸣癸同飞西南,伺明早起,山野间食阜螽、尺蠖、枣果,河海里寻求饮食寐鱼、鳣鲔、蜃珧,尺寸千里,歇时,宿高树惟梧桐栖,非至极高大者不休焉,旦日,寻寻觅觅,摭拾万树,瞭沓沓兮谷绿,恰遇风雷蚩蚩,电惊沮泽,江河奔流逆入海,鱼贯凫跃、飒沓鳞萃。鸣癸寻之霜皮溜雨雷击木,自为得庇护,与我分,吾惧风雨急缀雷霆震骇而悬足于枝,不念胶漆,竟奋起驱,琢去吾目,琢伤吾羽,琢透吾心。” 边说楼纪然这个小魔头的本心愈发如李白先前被肥猫碰地的碎碗,如冰裂,像钧瓷般纵横交织,疏密不一。他不明白,为何所有人,所有人都离他而去,又为何所有人都抛弃了他? “你的珠子在我这呢。”刘辞笑眯眯地翻了个手腕,摊出手掌,赫然是那颗青碟如豆的珠子。 小珠如核舟,玲珑袖珍。 里面藏着个大魔头。 楼纪然踉跄着要去抢,“还我”,五指曲张如毛虫躯节将要抓住那颗似溺水时的救命稻草时,上下全身如星流电激般栗栗发抖,心跳如簧。“你还给我!” 疯了似的冲刘辞喊。 刘辞摇摇手指,撮嘴道:“那可不行,我好不容易才逮到这个兴风作浪的老畜生,若是心一软再还予你这小畜生,那我还再等个百八十年去逮他?” 话已至此,又玩味似的说:“累不累嘛?” 楼纪然心中莫名有些慰藉。 嘴上仍是不依不饶:“败给你这个管死人生发死人财的官,算本君跌了大跟头,若不是那小子...”说着恶狠狠地盯向李白,李白也不自卑躲避,反而捋正身形,大大方方的微笑着,楼纪然回眼,非常自信地篾道:“哼!你境界高能打败本君却不代表能留住本君!那珠子就暂且放你那,本君日后自会来取!” 楼纪然搀着身子要站直,刘辞也不阻拦。“哎呦。”楼纪然挠挠生疼的地方,他被人丢了个小物件在脑袋尖,仔细一看,是块小碎石子。 李白看了眼面如止水的老和尚,心里偷笑。别以为我没看见你藏在禅衣里的石头昂! 周泰委实不忿,手下士兵们也是颇有怨气,这魔头伤了这么多人还能让他走了?! 只是刘辞以细音成线的手段在其耳边传了句话后,这才罢休。 那话原委。 “雕虎垂暮,余威犹在。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非君子者,三旬则矣。 让他走,我在他身上藏了东西,此地袂云汗雨不宜再动手,日后去其老巢一锅端了他!” ...... 事情算是告一段落。 李白看着行人如云蒸雾涌再度川流,却失了雅致再逛溪街张灯结彩的鲤袖节。心中轸怀。 白日放歌须纵酒。 咂吧咂吧下嘴巴,他想找点酒喝了。把酒临风,浮一大白! 岂不美哉? 都说酒能消愁,李白不见得。酒辛辣,喝酒的人喉咙也觉辛辣。酒甘甜,如醪糟甘醴,喝酒的人自然也觉甘甜。也有清凉的澄酒,酸涩青梅酒,纯澈秋露白,药酒驱寒有屠苏,百味旨酒玉薤,淡苦竹叶青,甘冽美酒属兰陵,还有那葡萄美酒夜光杯。酒不同,喝酒人的感受也不同,各怀己见吧。之于李白,他只想醉,醉倒了便什么都记不得,什么痛苦都忘却,眼前便不再是玉碗盛来琥珀光,不会在笑农家的腊酒浑浊了,劳什子管那些拜、祭、啐、卒爵,行那些酬酢避席敬酒辞的繁琐事件,头脑昏沉身体倦怠后,便亦如簸糠扬时撒入眼,径上奔时虫儿飞入眼,眼里成了那些小玩物的一鉴池塘,天地四方便看起来颠颠倒倒。 不过此时没醉,真痛苦事! 他又想起儒家的“饮惟祀、无彝酒”,不禁自顾的俯仰而笑,书生真可怜。哈哈嘲弄揶揄一番。 嗳。笑罢,擦擦眼泪,还是去向那富态管家要点渌水喝吧。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周泰周幼平在安抚受伤的百姓,和指挥手下看有没有遗漏的伤员。 有些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周泰轻拉拉不起来,便任由其去了,只是待其哭完,又会假扮成恶人的模样做成鬼脸,逗那些人开心,给他们有孩子的买上几串糖墩,孩子天真的笑容,便会让那些人心情好上了许多。 又拍了拍那些眉头沮丧的士卒们,予以鼓励,大骂一声“今晚赏酒喝!” 这个大汉看似粗糙,其实有些细腻嘛! 在之后,李白见到一幕止不住的乐,那是一大一小,一只口气狂傲的小肥猫和一个抱着它的小丫鬟,俩人在拌嘴。 他上前。 伸手捏了捏小猫的包子脸,真软。 小猫气骂,喋喋不休:“嘁,你个坏心眼的家伙喵!敢摸本大爷喵,你简直是提灯笼去茅坑——在找屎喵!本大爷今天就把你这黄口小子给打出屎来!” 张牙舞爪的。 想用爪子划李白的白嫩胳膊和脸,李白却如个泥鳅般躲开了,“没打着嘻嘻。” 做了个鬼脸。 “嘁,小孩子喵。”小猫故作罢手,实则心里小肚鸡肠,打着坏心眼。嘿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嘿嘿。 噫? 李白瞧见了自己的影子,手挡着抬头去看,月亮出来了,在头顶哩! 56。 绿水城中有少年(一) 秦都咸阳西,有个叫绿水城的地方。连山靠水、广员百里。 绿水城城名由来,一是水,二是绿。 绿之意思源于酒,新酿的酒还未滤清时,酒面浮起的泡沫似酒渣,色微绿。更源于城中尊显的碧绿浊酒“翠涛”。 眉寿翠涛春,飞燕归旧祠。 相传绿水城原先不叫绿水城,名摇波。柳花飞处麦摇波。晚湖净鉴新磨。小舟飞棹去如梭。 此城中后人为纪念已故的前朝骨鲠之臣张家台铉张徵而改之,翠涛便是这位直言进谏有士大夫风骨胸怀天下的左相偶然所酿。以山泉之日月新,粮米之秋收,青果之涩酸,酿于三春,埋地于四季,以土食之厚重而薄发,越明年,至若春和景明,柳拂清河时而攫。 绿水城外有条细河,远远看去像条柔软的缎子,太阳焦躁时,更显金光湛湛。 此河流出于别凤山,山中有一泉,泉水甘甜清冽,以此水浸泡糯米不仅爽口,还有顺心之效。所以翠涛既生于斯,也死于斯。所幸它的秘方并未随张徵的逝去而消散,存于张氏祠堂。随酒不允出世。 却也算得对世间大大小小酒徒子的一种遗憾,并有打油诗残句留名,“不饮翠涛酒,不识张台铉。” 城内遍见裹头巾穿碧青单衣的车夫拉着麴车,酒曲香漫、走街串巷,遇人捧着空酒坛子要买上几斗几升,便笑脸相迎小心翼翼的停下车扯开红布和牛皮纸封好的大瓮口,用毛竹制成的酒勺一点一点提上来,给客人匀满后,先细细封好漏口,免得跑了美满的酒气。收钱时搁手中一掂,便知钱多钱少,钱多了还会弯腰对买客说上几句奉承的谀词,钱少了,若少的不多,仍是笑脸依旧。但倘若少上太多,便会用那本就墨水不多的脑袋想出几句雅词,告诉买客钱少了太多不合理哩。若遇上蛮横的,官府不管这档子事,没法,但求了个心安。遇上个脸薄的,自便会补偿回来。若你不说,就什么也得不到。有时候吃亏是福,可以讨些回头常客。然而吃太多亏便是祸,只能说脑子不太灵光。一贯的唯唯诺诺,胆小怕事,便是吃再多亏也得不来福,因为老天爷也觉得你是不识好歹。 蔼蔼停云,江水流悠。青葱不再的古城里,拉车的人,酒车的轱辘压过不平石头的吱呀吱呀声与挑着担子卖铛铛糖也称打白糖的老贩的当当凿锤声和吆喝声“打——白糖啰!”并隽永存于青瓦的巷子里,随着巷子听风入耳。而在年前,沾手又黏牙可以拉出很长很长白丝的方块白糖便出现在挂桃符放鞭炮的腊月里,便成了绿水城中许多孩提童年时过年的记忆。 李白远游于此城,带着小狐狸。 小狐狸其实猜到了,大王就是想去张家讨酒喝。 李白也曾和它不着痕迹的说过,当代张家家主的长子张庭掖也是个同他一般“一日须倾三百杯”的嗜酒狂徒,并且啊,那张庭掖是个过目不忘、博闻强记之人,翠涛的秘方也被其偷偷的看过酿造了出来,四邻好友尝过的人皆说妙,且妙不可言!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风采。着实令李白有些心痒痒。 时值杏秋,未临十月,满城见是叶微黄。 不见光映,天空成了群鸟的巢。下五彩斑斓花雨的季节,无数的飞鸟穿梭其中俯拾果实。 李白摘了各色野果于手中引得许多鸟雀停驻,啄起一颗便开溜,还有些麻雀样的小鸟挂在树枝上歪着脑袋看向他,在如丛浮乱的羽毛中,李白感觉肩膀被人一撞,果子落了一地,撞者作揖,连连告罪。 衣衫周正,头戴云白平直的儒巾,模样是个清癯的读书人,李白心神一动,短促的嗅了嗅鼻,笑时,露出了颗尖尖的小虎牙。 那书生耷拉着脑袋,一脸的愁容,脚步是一边高一边低,像极了条失魂落魄的狗。 待其走远后,李白称奇地转头对跛驴背上的小狐狸道:“分明是个吃圣贤书的书生,身上为何有那酒酵后糯米和红樱桃的香甜味道?”到对那人提了几分兴趣。 他暗暗小声跟小狐狸说:“走,追上去瞧瞧。” 小狐狸以为要去冒险,兴高采烈地一呼,“驾”!颇有济苍生、匡社稷,收复燕云十六州此君青壮气如云吞万里如虎的架势,惹得那书生如惊弓之鸟般回头望了眼,怵怵的模样像只刚脱离父母不久的小羔羊? 因吓到书生,导致暗中跟随的目的失败,“疼疼疼..”小狐狸因此被李白板起脸轻轻敲了个板栗。“那书生想来是个性子软懦的,你吓到他了!” “噢”,小狐狸眼泪汪汪地揉揉脑袋。 “我又没打疼你。”李白无奈地叹口气。 “子非狐,焉知狐之痛也?”小狐狸眨巴眼委屈地反问。 “好啦大王错啦成不?”李白拨开小狐狸的呆毛,轻柔吹了吹方才敲脑瓜的地方,因不想小狐狸再同他扯皮而小声撇撇嘴:“谁还不是只狐狸呢?”摇了摇藏在黑色小头巾下雪花儿白的耳朵。 每一个少年郎心里都装着一个长大后的模样。未来可期。 方兰生也不例外。 小小的什么也不懂的时候对着洒满天空的星星祈求,幻想着某天自己就突然长大了,长成了一个可肩挑四海的少年郎。 一半是璀璨星河,一半是锦绣江山。合起来便成了方圆,便是保护家人的厚实臂膀。 他家境并不殷实,四壁见光。 父母很早便乘着蒲公英的种子去了远方,远到他穷目也不见的西方。 他和唯一的姐姐相依为命,姐姐靠着一双绣工巧手给那些年老的妇人年轻的姑娘们在衣服上绣各种花朵,所以他很能清楚的辩得什么花是兰花,什么花是月季,什么花是秋海棠。 因为身子孱弱生得矮儒,方兰生长牙时便被同巷相龄的孩子欺负,他也曾爱哭鼻子,却从不会在姐姐的面前抹眼泪,他狠狠地对自己说要坚强,眼睛里满是倔强的抗拒。因为他不喜欢姐姐素净的脸颊上满是担忧,寻常这般大的女孩谁家不是待字闺中学着女红,就连隔壁家鼻涕虫小胖墩的姐姐都期望着等着那如诗经中所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的郎官十里红妆、骑马来迎,谁想成那氓之蚩蚩的怨妇女人,谁不想嫁个好人家白头偕老和和美美的过一辈子?姐姐却每每戴着巾帼装束,抛头露面,给他撑开了那么一方窄窄矮墙烛光摇曳的小天地,让他可学书中浩然,人生道理。可为什么越是读书,越是学道理之深,越是同人讲道理,便越是痛苦? 家巷子口有一棵老树,可怜的,唯一的一棵没被砍掉。活的岁数,却比他的年龄还要大。 有一天,小小的方兰生在巷口独自玩乐时,见到一个路过他家小巷口的樵夫,便问那个持斧头的,为什么你要上山去砍树,而不就近砍掉这棵树呢?那人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说,那树木质不好,里面都被虫蛀空了,什么也做不了,还不如留下它给大伙遮阴。 方兰生点点头,小手倚着大树,明白了。 哦,原来这家伙,是个同他一样的废材呀。 他觉得那树很可怜。 总是一个人。 他便一直陪着它,爬在树上,靠着树干,陪它看日光东升照亮整个绿水城,陪它数梦里也数不清的闪亮星星。 他更明白了一件事,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砍树要斧头,替姐姐寻亲既要挑一个好人家,又要选一个好媒婆。良如满月,不减清辉! 后来他从一个啥也不懂的小屁孩渐渐长大了,年年春风,吹得身子骨如禾苗青绿,整个人朝气蓬勃,再加上天资聪颖,十四入泮拔筹中了秀才,再凭着不俗的号召力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给姐姐找到了一个爱她也愿意宠她的敦实男子。 再后来,姐姐出嫁的那天。小巷锣鼓喧天,天空各处叽叽喳喳的鸟儿喙里衔着花环来,原来是红绿衣裳的姐姐妆颜比天上的仙女还要好看,那些鸟儿误把姐姐当成了下凡的仙子。要登嫁车时,姐姐手秉一把团扇,夫家是个田家人不会此等子却扇诗,兰生便替姐夫题的词字,姐夫念时,姐姐一听,便知谁拟,扇后哭红了眼圈婉言让他照顾好自己。 难得的,从小没在姐姐面前哭的少年,泪水模糊了视线,傻傻的笑,孰知那泪不是悲伤,是一种开心,发自内心,流泪的开心。 此后,他便一个人守着那个破破烂烂的小屋子,读圣贤书,书声琅琅。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别凤山的傍晚像是个剥开的橘子瓣。 方兰生顺着羊肠小道上山采花,背着个小竹篓,放目望去,有许多如野兔刨的窝似隆起的洞,像是竹笛子上的孔。 他心想,若是自己有学过笛子的话,一定是要吹上一曲。并且呀,一定要吹得高亢!才好不害臊的赞美那些发而幽香的野芳,是哪个夫子说金秋时春光渐老的? 他要找的花,叫美人烟。虽有烟字,却不可以石燧燃,生恶臭且徘徊不散。花藏身于阴湿之地,茎瓣呈墨砚色,花蕊淡青总有晶莹的露珠流转,像是荷叶中的水珠般摇摇晃晃却总不会流出那样。此花抽穗于秋季,花期短暂,于傍晚于夜中。开花时,整朵花朦胧氤氲吐露出洁白的烟,和甜美的香。这种香,对于夜间饥饿的嗡嗡小虫来说是致命的诱惑,于是许多偶见到此花开放的人,总能看见一群小虫围着花绕,而后被花一劳永逸的吞掉。故有雅士赐名,美人烟。 秋的夜晚,月光落在衣衫上,清冷,清脆的山歌伴着嗦嗦的山风,似夜莺的吟唱。 少年遇见少女,理所天成。 方兰生裹紧衣衫,少有的大起胆子凝睇看,灼灼的目光羞红了姑娘的腮颊,那是个如婴宁般,娇黠可爱,孜孜憨笑的女孩。手里捻着一株桂枝,天真烂漫,像是一朵摇晃暖风、乘光绽放的解语花。 还没等他问小娘子姓甚名谁、家住何许,姑娘便遂然返去。 桂花枝遗落在了地上,耳边渐响起蛐蛐的叫声儿。 57。 绿水城中有少年(二) 《信笔小札》 菊月季秋,初十,日曛。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余登山采花,夕阳西下,纷然迷眼。山路崎岖,不减雅兴。遇女捻花,惊为天人,余斗胆而视,女面生绯红,逃。 ...... 十一,蒙蒙雨细。 檐下积雨,隅见雀,缩颈而视。同笑之。 登山无及,念昨女。 ...... 十二,小雨益深,狂风呼窗。 室潮湿,蚁虫窜。 水滴瓦响,梁上鼠呓,少觉,偶感风寒,环坐被衾。浅尝冷酒,暖敝塞身肢,头思满绪,百感交集。伏案而书,针砭时弊。以药石之言,谈今时政令,吕氏贾相力倾朝野,生杀予夺,不齿而发声者少,辅臣软弱,非贞良死节之臣,公卿之流寥寥功绩相煦沫,朋党争斗,满朝皆是羡爵者,内忧外患,然今上贤达幼隐锋芒于垂拱治,不逊先帝为,高瞻远瞩,见若无为,实则暗仓。抽丝剥茧,废吕相,除佞臣,重贤才,揽权于内,以振朝纲。文修武偃,四海昇平,不远矣。 然,此不足与外人道也。 念其。 转辗反侧,久思不忘。 ...... 十三,雨停,鳞云。 初酿百旨,败。辄尝,酒气浓而味颇苦。哂笑不已。 风冷添衣,再登别凤,寻花未果。长嗟,喟叹之。 期仰观其天蔚蓝,环顾寂寥,离鸿孤徙飞高哉,路漫漫兮茫洋,于凄寒冷云间时明时现,恃阴风偃蹇,悠然自乐。聊逍遥心神往之。 夕,浮云红绮。 邻友迁,美酒佳肴,为君践行。立门墉,土墙渐生青苔,暮天对寒窗,渐盈凸月,泪别。 苦对吟诗,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念其。 ...... 秋分,日高雀鸣。 砰砰,“方秀才,方秀才在家吗?” 小屋未设衔环铺首类的东西,而这种彰显身份的响环小玩意待中举入进封了官职后一切都该会有的都会有的,着缊衣徐娘半老装束的中年妇人左手捏着帕子轻轻磕着门。说是门,其实也只是两扇并合的木头,连个石锁连条石链都未设置,大抵是房内没啥值钱的东西,除了几个坛子,几本书外。 方兰生闻讯,正值兴酣盛胆之时,墨蛇延绵于竹篾之上,笔迹黏湿还未干,待最后一字收尾,适才投笔抚案,身子虚弱,晕晕乎乎地起身解开用蓝浆布拧做成的门闩。 暖蕴的阳光刺上眉梢,遮手。 门外是媒婆刘王氏。 中年妇人没因方兰生的怠慢而生怨气,反而脸上浓浓的笑意,怀中握着一卷画轴。 还未等妇人打开那卷轴,方兰生便赧颜道:“谢过王姨,兰生还未想过儿女之事。” 妇人仍是笑着眼,试探性地再问了问这个有些羞腼的书生:“真不看看?商贾谢家的清流女孩,人我见过了,水灵灵的姑娘,刚过了及笄礼,正托老妇我在寻聘家呢。说奁资物品俱全,男家只要品貌善良性行淑均,待娃子好便成,刚替兰生你阿姊寻得良家,这不,就想起你了嘛。” 书生弯身作揖婉拒了:“兰生报国而无为,未曾为民谋福利,未曾居位享食禄,家徒四壁,箪不满一斛鬲中无谷,是故苦了女家。” 那妇人听惯了这样的虚伪托词,概不理他,直接卷开画轴。 方兰生瞪大了眼,激动到连咳几声。 这不是自己思念着的那个可人吗? “谢家三女谢灵儿。老婆子我等着秀才郎的喜酒呀。” 刘王氏媒妇人见方兰生看得离不开眼,用帕子挡住嘴笑着。 欲离时,方兰生赶忙去讨要画卷。 妇人摆手,“不得行,坏了规矩。王姨我这就折身同那谢家说,择日,你自便去提亲。” 方兰生又作一揖,再弯身时,已然不同。 直到妇人离巷,才起身,莞尔笑:“为得相思人,入赘有何妨?” ...... 李白和小狐狸还有那条跛驴路过一条窄巷,巷子口有一棵格外粗壮高大的老树,叶子掉光了,只剩光秃秃的树枝迎风招摇。 李白冲漆黑的巷子里望了眼。 好重的妖气! 李白横眉,按住腰间别的长剑,就好像什么也不怕了。薰衣草似的瞳孔中分辨纤毫,线万千根,有丝丝乌紫乌紫的长线斑驳缠绕,一头牵源于树,另一头延伸着缓入巷内,小狐狸拉拉李白的衣袖口,仰着脸惊奇地说:“大王大王,有根红的!” 那是一根短红的线,线上簇生着桃花。只是败了,谢了,不似新花开艳时的粉红。 花深深,远见杏花画蛾妆,桃红白衣裳。万枝拟作颜色旧,泪洒春阑,冷蝶缕衣来。 李白按着小狐狸的脑袋瓜子,因为它法力尚浅,所以只能瞧见一面。冥冥之中,独见晓焉。而在那树下红线的首端生了黑。就差一点,哪怕只差一点都好,可离那点却又差得很远。 ...... 乐邪逢人便吹嘘说她是只鸟,是拥有法力且很高傲的那种神鸟,由于她会一点点唬人的小把戏,于是很多小灵魅都信了,除了蚕树外,它一眼就能看穿乐邪的手段。能忍受她的坏脾气的人很少(她有易怒症,且喜欢收集各种秘闻八卦然后添油加醋的传播出去并引以为乐),而能玩到一路去的人也很少,也除了蚕树外,其一,蚕树没什么八卦;其二,蚕树也喜欢听那些腌臜事情。比如某某的小妾和某某画家的旖旎三重奏故事。一个嚼耳根,一个斗筲人,所以他俩成了好朋友,臭味相投的那种。蚕树是只喜欢趴在新柳上吸食树皮树汁的丑天牛。 按照她自己对外人的说法,蚕树是巴着巴着求她,她才让他成为自己的朋友的。其实,应该是反着来。 乐邪喜欢音韵丝竹,喜欢听人鸣琴抹弦,若听到好听的歌曲,她到是不介意闻音而动,一展舞姿。却住在这个暝暗幽静的巷子里很久了,她其实挺羡慕那些住在水边的鹭鸶,红蓼染岸,随秋风飒飒而起,漾掠白川,千春谁与乐?而她呆的最久的地方,却是各户的房檐上,总有些天真可爱的小孩子能看见她不雅地摇着纤细修长的双腿,怔怔地看着她,可能是在想天底下还有这么好看的女子,长大后娶回去当媳妇?一想到这便痴痴地笑开了。在她眼里那些又蠢又笨的大人基本上是看不见她的。可偏偏那天躲雨时,居然和那个家中一贫如洗的穷鬼秀才撞入了眼。 “倒霉啊!秀才是个八世的烂好人,前几世常常千金散尽施粮救人。这个第九世,若不出意外的话官居二品封荫子孙还是可行的康庄大道,可偏偏出了意外,红颜祸水呀红颜祸水。”乐邪摊手无辜地冲李白说,话里却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而后一点一点的挪开横在脖子间的长剑。瞧了眼杀气腾腾的李白,“跟俺就没关系的好伐。” 转眼就又勾搭上小狐狸,“狐狸妹子,你看俺这么诚实一弱女子...” 李白烦的慌,剑再横,冷言道:“别说废话!事情经过如是招来。” 哇呀呀,这么臭屁你以为你是衙门里的捕快呀?!真气死乐邪了,要命的无理家伙。 仍是脸上堆着笑:“大王叫俺招俺不得不招,嘿嘿。” 小狐狸一听不乐意了,指着她道:“大王是我专属的,你不得喊!” “行行行,狐狸妹子。你说啥就啥,俺声都不敢奏。” 乐邪冲小狐狸咧了咧嘴,似不在意,只是后面的话引起了李白的在乎。 见其正色着道:“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常见悲欢离合,稚子生而老迈死。终其梦与醒间,究诘过多,若缘一结,便难断了。想清楚哦,小侠士。” 很明显小狐狸对这个称呼也很不满,但忍住不发,因为大王有些不开心。 李白思索一番,后笑着收回剑:“你且说说,吾暂听之。” 乐邪不情不愿的开口,缅怀地看了眼那棵巷子口的树,只是树垂老,“那媒婆刘王氏是这颗树,方兰生从小陪伴着她,化身来报恩的。” 李白追问:“那个女子呢?谢灵儿?” 乐邪眼含凄苦地望了眼小狐狸,小狐狸不自在的挪了挪,眼神的交流很快,她便回答了李白的问题,只是接连几个反问让李白陷入了沉思,“名是真名,姑娘也是好人。是个忘不掉前世来续缘的可怜人罢了。断的缘,不似修补衣裳你缝缝还可以穿,而是如纸鸢牵线飞于空中,线断了,你还能留住那纸鸢吗?断即是断了,再结难,况且人跟妖能轻易结缘吗?” 露出排大白牙,笑着问了声小狐狸,“你说是吧,狐狸妹子?” “哼。”小狐狸扭过头去,一根根拔着驴背上的毛,那头跛驴子哀嚎着,竟通人性的留下两行泪来。 “你说的有点道理,而后呢。”李白赞同的点着头。 神鸟乐邪撇了眼纠结的小狐狸,坐上檐去,翘起二郎腿,居高临下,平淡地道出原委:“老树强行用修为续缘,方兰生阿姊还好,毕竟是个凡人,可那女子谢灵儿是个修炼过了的蝴蝶,妖精嘛,就算是舍己为人,但终究惹了不该惹的人,触动了人家的底线,生了人家的脾气,本来还有三百年可活,现在只剩几个月几个时辰?” “那人,谁?”李白因不快,说的话都很简洁。 乐邪打着哈哈,上下瞧了眼李白,“谁?反正你这条未满千年道行的狐狸娃子也惹不起就对了。再说,就算那个人不出手,天道也会另派人来管,这是违法规则的事,好像千年前也闹出了这档子事,某条白蛇也爱上了个书生,最后惨淡收场。嘿嘿,所以啊,我也很期待啊。” “期待什么?”李白皱眉。小狐狸心提到了嗓子眼,于是连忙岔开话题:“那秀才方兰生后来呢?” “后来?”乐邪笑了,伸了个懒腰,身子朝后仰去,“俺累了,明日再讲咯?再见,俺要去找俺的蚕树玩去了。”李白听言,剑出,三步登墙,想要留住那神鸟乐邪。 眨眼间,没留住,人不见了。 “大意了。”无奈地冲小狐狸笑笑。 小狐狸故作轻松地说:“那便明日再听她讲呗,反正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呀。” 李白挠了挠它的下颌,赞允:“你说的对。” 58。 绿水城中有少年(三) “灵姐儿,来了!来了!” 在这个菊美蟹肥的秋天,红石榴裙的瘦窕女子像一股来无影去无踪的风儿蹿腾于庭院间,嘹亮的声音沿着廊下走,额后的两条长辫子上各缀着一朵茉莉花,其人正如那花,素白、沁香,清扬婉兮。 谢府的丫鬟小桃急匆匆地撞入自家小姐的厢房内,惊了谢三小姐谢灵儿一跳。 那是一个看起来稍有些含蓄的女子,长发一束扎团绾起、其余的自然披肩垂落,腰身纤细得似盈盈一握,双腿掖裙坐在圆木凳上,秋香色的褶裙曳于地下,套了一件水玉蓝对襟绣有花边蝶粉抹胸的褙子短衫。此时,放下手中绣鸳鸯鞋未完的鹃红丝线,将小桃拉至跟前。 白乎乎的小脸涌上一抹喜意,握住小桃的手,有些羞怯又有些仔细大胆地说:“小桃你别急,慢慢的说,仔细的说,那人,是......可是他吗?” 满头大汗的丫头小桃极为放肆地捏了捏主子的小圆脸,拍拍胸脯打着包票:“哎呀姑娘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小桃看得没错,正是他!来人就是那个穷酸秀才方兰生!” 谢三小姐风情万种的白了小桃一眼,给她倒了壶茶,“咱也没富到哪去。喏。” 关系好到不似主仆,到像似一对儿姐妹。 “啧啧,瞧瞧你那花痴样。”小桃饮尽,咂咂嘴。拿手指点点了谢灵儿的额,“你呀,咱们的灵儿小姐典型的就是那种有了郎君忘了娘的人物。以后呀,指不定哪天把我这个端茶送水的小丫鬟给忘喽。” “怎么会呢!你又说些甚子胡涂话,小桃待我这么好,怎会忘了小桃呢。”谢灵儿撒娇着说。 “哼哼,这还差不多。” 待小桃放盏,谢灵儿慢慢给其用手帕擦掩了下唇角,而后又轻拽了下她道:“走,去厅堂的四季屏条后面躲着瞧瞧。” ...... 方兰生第二次见到她,是在厅堂。 他眼力极好,同谢老闲聊时,瞧见屏条后一个圆圆的影子一点一点朝着边缘靠去,他假装没看见,那影子便大了胆,露出个小脑袋,余光见得,簪钗铛铛的像是风铃儿响,心怀舒畅的痴笑,柳叶眉间发,桃花脸上生。是那个姑娘呀! 慢慢,心底某颗萌动的种子开始发芽了。 时间久了,他又不禁开始担心起来,倘若清白的姑娘被人瞧见该如何?名誉会如何?只好扯了个幌子,同那谢家主称恙抱歉择日再聚,便离府而去。 后来。 方兰生先是同姐姐姐夫说了求婚一事,得了亲人的强力支持后。开始有计划的大施拳脚,手心握笔,怀中抄着一本簿子,腼腆的书生为了心上的姑娘,走出那方学书的小屋。书上说人生在世,当为君子。君子爱财,则取之有道。那这财便是他方兰生的战场,是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于是,他发展人脉四处向挚友亲朋们借些用以求婚的聘礼,极尽好话以往后仕途作筹借得少许,远远还不够,一筹莫展时,想起了往次一场登科宴上得识的好友张家独苗张庭掖,便继续厚那脸皮敲开张府的门,凑了些银两,得了张庭掖的鼎力相助,提着一对儿活雁,绸匹、珠宝、田契等等和自写的荐书则向蝴蝶谢灵儿拜托好友妖精们假扮的谢宅提亲。至于书帛中的内容,大抵是关于贵府有女吾倾寐良久,吾愿结秦晋之好,与爱女琴瑟和鸣共白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女绝之类的话等等。 方兰生以为谢府的长辈们会不同意,看不上他这个什么都没却又什么都有的穷小子,还准备要施展才华从中据理力争斡旋几番,只是没想到对方像是卖货品似,一听来求亲的,直接就把女儿给嫁了,婚事立马定在下月初十这个宜嫁娶的日子......他很难不由得揣测,其实,谢灵儿的实际年龄比看起来大?......不过,既能求娶伊人,必定好好呵护,待她亘永如初! 那几日一天除了傻笑只剩傻笑,睡觉做梦打的鼻涕泡都是美美的彩虹颜色。 ...... “后来呢?” 李白靠着老树盘膝,温柔的掐掐卧在他胸膛上躺的小狐狸的脑袋,好奇问的时候那只垂眼趴在膝边的跛驴竟也竖起耳朵来看。 对面俩人。 乐邪拉了她好朋友蚕树来。 他是个有些不爱说话笑起来令人难以舒服的绿衣男子,身形很是精瘦,头发长而杂乱微卷。怀中抱了一捆树枝。 “后来他俩就订亲了呀。”乐邪满不在乎的说,只是白了眼冲她阴恻恻笑道的蚕树。 他递给一根啃了半的树枝。 乐邪嫌弃的看了眼,摇脸噘唇。上面还有你特喵的唾液啊! 蚕树收手,如牛吃草般地咬了一口,那半截树枝似有魔力的样子,让他的嘴巴不停的嚼动,然后又询问似的目光看向直直盯他看的李白。 李白假笑。摇了摇头。 “再然后呢?” 李白问,想岔开尴尬的氛围。 “再然后,那个穷书生就死了呗。”乐邪抬了眸子厌倦地看了眼李白。 那双眼睛很清澈,水波盈盈。又似藏着良多情绪,就像夜的寂寥湖心中燃起的一盏豆油灯,暖色光柔和的黄,摇曳着,同天上的星星对立。 蚕树啃树枝的节奏断了两瞬。一瞬是那根树枝啃了完,另一瞬停了许久,眼底漫出了悲伤。 “不过嘛,这也是他活该自找的。人跟妖能相爱吗?能吗?三界有三界之法,五行有五行之变,他一个凡人,就算前世是一个真君上仙,蕞尔仙躯能和整个天道抗衡?真以为自己是那大闹天宫的孙猴子了?”乐邪已经非常不爽了,说出来的一翻话也是锋芒毕露,只是稍稍露出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就算是孙猴子自身,也不成啊。” 难得的,嚼树枝的蚕树居然认真的在听,还赞可似的点了点头。 但,就是这个细微的小举动,让这只飙气横生的雌鸟逢人便怼,“啃你的树去!” 李白不懂她说的什么道理,他更不懂什么天道五行,他只知道自己没有保护好自己的朋友。 没错,在那场登科宴上,他不仅喝到了张庭掖特意为他酿的美酒翠涛,还认识了那个龙翔凤翥与人完全不同的豪迈诗气的方兰生。 还有那个因行酒令产生的妙对,张庭掖刁难众人,出了上联,“天作棋盘星作子,谁人能下?” 绿水城里久负盛名的才子们苦思脑想,竟无一人对答。李白醉眼,乐只君子,宴席上众人缓带轻裘、书生意气,争看盛世衣冠,腰悬美玉、脚踩帛靴,高冠何赩赫,看着那些自视高傲的文人们在答不出后一个接一个开始拍马屁赞美张庭掖的才华,还有一人放出豪言说天下才子无人可对。 差点喷出酒水来。 张庭掖谦虚着一个个拱手回道“过奖,过奖。”李白其实知道,这厮心里肯定在偷着乐。甚至还有可能臭屁的哼哼,看老子不把你们这群清高自牧的读书人各踩一脚? 呼声甚高时,直至那个一袭素襕,模样清癯、戴云白儒巾的读书人缓缓而行,将所有格局打乱,嘴里清吟,字字腔正:“地为琵琶路为弦,哪个可弹?” 此话一出,便将那张庭掖笼罩的月亮分去半个。 全场震惊。连李白自己都破口说去三个“妙”字。 张庭掖先是一愣,尔后带头鼓掌作好。 喝彩之烈,犹谓王上揽天下贤才入吾彀之喜。 只道是,惊涛拍白岸,英雄识英雄。 喜爱喝酒的酒徒子知晓哪个地方的酒香,无论那巷子是否深浅,店口有无帘幡。读书人的知识,就如那醇香,沉了许久,少许漫出来的一丁点都令人沉醉。 ...... 李白从回忆里醒来,问道:“你明知不可为,为何不提醒他?” “提醒他??”乐邪泼天的拔高音调,吓得蚕树的树枝掉在了地上,尔后又捡起吹了吹,边啃边埋怨着瞪着乐邪,似是在说,当初你侬我侬时你可不是这样的昂! “我提醒他??我什么身份?......只可真是半点不由人,看我干嘛?小王八蛋。” 在她更激怒的要说时,小狐狸眸光一冷,虚摁了摁指甲,乐邪眼皮子慌得颤了两颤,后背热汗直流,这姑奶奶,是真惹不起。昨晚真是吃尽了苦头,有眼不识泰山,谁特喵说过江龙是四脚蛇的?麻辣个巴子,好像是蚕树!此时也不好对他作难,只好憋着气软了语气委屈着说,“又不是我不提醒,分明是他自己不听,飞蛾扑火。”像个受了婆婆脾气的小媳妇。 直到瞟到蚕树那幽怨的眼神,适才心虚的瘪了瘪嘴。 软糯糯地道:“又不是人家的错,干嘛怪我。哼!” 毛驴打了个喷嚏。 不仅蚕树,连李白都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沉了半刻,日将东南响。 李白咧嘴,自信一笑,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小狐狸摇了摇耳朵,大概是懂了。 “大王,是要去地曹把那魂儿勾回来?” “不!......人死不能复生。大王只是想去喝点酒儿。” 59。 绿水城中无少年。 灯半昏时,星浅月深,照进多少人家。 安静的巷子载不动人烟,沈沈萧居、光影不浮,未闻甜甜的鼾声,早已搬走许多住者,剩下的只有书生一户,和隔壁的那个鼻涕虫小胖墩家,但自那个书生也不见后,连一身豪气的鼻涕虫一家倒也是不敢住了。 大家都在传。 传那巷子闹鬼,至于鬼来于何处,至于为何突然来到停滞于此,邻里的人都不知晓,只是人云亦云。传鬼吃人。 李白立在一户破旧的小屋前,踌躇不决,檐间虫网阑干,凉纱似的光从窄细的窗缝跻身屋内。 听不得半点声响,连虫鸣也近却无。 今人不见古时月,然此夜星辰非昨夜。 李白解下同剑共悬系腰间的小葫芦,拨开口,深饮,在一阵咳嗽中咽了下去,酒液猛然滑过喉咙,是一种苦辣。辣在感官,苦在心头,只怪浑不似旧心情。 留了小半,对着门前一洒而尽。酒本无光,月予其裳。那酒和着徐风,倾泻,一滴滴溅起泥土。 若是遇见阴雨连绵天气,寸许月光也见不得,该怎识善本? 或许堂内会亮起一盏暖烛。 就着那簇煜煜火光,只影投壁,闻凉窗外数点雨声,读书的方兰生该甚有烦意,不为微雨,而嫌碍有生灵扰了诗本中此景佳情,因为总会有不怕寒湿的小虫被光吸引,昼伏夜出,慕光而至,渐而嗡嗡地圈来掠去。有时,还逢蛄啼搅夜,啾啾唧唧,恨罢无端。 也有时累到不能自已,枕臂于烛前,与之同眠,沉沉睡去。 触景生情,想得偏远了,李白心中寸怀未苏息,愁怏几何,胸腹之间渐生躁悒,而眼前似有化作霹雳白光的长螣隔空过,尾拖银河,被那长虫惊得骇然退后两步,猛甩脑袋,揉揉眼,匪夷地大笑起来,“呵!枉吾李白自诩侠勇豪胆之士,竟被如此毫厘蚋虻所怖。”自讽几句,蹲下身来仔细瞧。 那是一群铁黑的壳的蚂蚁,无翼,来来回回的爬。从小屋的一端到另一端。 爬到终点,那里本无物,蚂蚁们却接二连三的消失不见,又遽然出现于起点,久稽往返,周而复始。 蚂蚁们扳连在一起,每一只身上都扛着一颗澄金如麦粒大小的米,流动起来,像条河。河间,若有若现的朦胧中呈现出片句佛经偈语。 边看,李白边摩挲下巴,冷笑一声:“真大手笔也!” 后紧眯了下酸疼的眼睛。 撑膝盖,起身。 “不立文字,方为大乘。区区小法,也敢拦吾?” 旋即提剑起,气入丹田。“锵,”长剑暗坠,尚凭一力欲破万法。 只见那金光愈浓,似要从中跳出个口讼真言的佛陀。 两者争锋,不过此消彼长。 李白出剑,剑意翛然。仿若远足游冶的仙人,遇烟禽压浪,封姨送来清新水汽,临江时起意,以横浪作生宣,搅动六合,书以墨画。 笔干裂时,墨气几处灭,而那金光,则似沧波中的巨石,任凭东西南北,巍然屹立。 “离主亡物,讵可逞凶?”李白怒道。 “锵,锵,锵” 连挥三剑,剑身都似要钝,而那金光却毫无残褪之意。 “别别别,施主莫要再敲了。” 李白满脸防备地瞪着那个从光中蹦出来的小沙弥,光溜溜的脑袋,大大的眼睛,憨厚可爱的模样,亏得自己有双此间天水看破虚妄似的眼睛,竟没发现那黑蚁金光中还藏着活物!难怪瞧着不对劲,光中分明有物流转,原来是自那偈语中孕育出来的小生灵呵。 小沙弥搔搔头,那里肿红了一片。 只见他双手合十,捻着佛珠,眼神诚恳地冲李白行了个礼,奶声奶气地说:“阿弥陀佛,屋内的人已经不在了,至于咱为何在此,只是心中有些残念不愿看见奸祟之物毁了这屋子,施主看着不像坏人,若是想要进去只需同小僧说一声罢,不消动用屠刀的。” 稚稚童音,心如明镜。 听得有些委屈之意。 李白突有些惭愧,对于这个年龄不大的小不点。 将剑插回腰间,李白摇了摇耳朵,折腰摸了下小沙弥的头。从掌心传来棘意,那里有六点戒疤,象征佛家六根清净? 李白道:“小和尚你这般年龄,还添烦恼?不应自在逍遥,学禅悟道吗?”而又霍然朗笑,“吾自认与佛投缘,若有烦恼弗如道来听听,在下也许可替解惑一二。” “阿弥陀佛,施主休要再做此举,小僧只是不解其法,补衲禅衣,沈思前事罢。一切皆无关于施主也。”小沙弥挪开李白按在他脑袋上的手,看也不看他,冷冰冰地回道。 “真无情欸!”李白嬉皮笑脸地贴了上去,却扑了个空。小和尚谦身躲开,替李白去了佛印金光,只觉空气往畅毫无压抑之缧,地间爬的蚂蚁此刻到再也不现了。 “阿弥陀佛,施主请自便吧。” 说完,小沙弥便如来时般,照旧我行我素的不见了。 “谢了。”李白嘴角噙笑,声音很轻,难得此般温柔。像是从心底赊来似的。 不过亮光一闪,一剑从门缝切去蓝布门闩,道声“打扰”,推开门,放目四际,屋内黯然。 李白抬起食指,轻轻一吹,便亮了火光于指尖。 所有黑暗皆怯得躲开,又匿到一旁磨锋爪牙。 从屋角一点点看去,挂了件霉气很重的蓑衣笠子,下方罗布几个空坛,无鱼篓箩筐,无任何炊米器具,让人很难想象他靠何生存。一张漆花木案,案前陈放着小椅,案上两本孔孟之学和一本杂文散记,一块墨干的砚台、束锋的细杆小笔,以及蜡烛旁摊开着一薄制成简的青筠篾片。 再有便是,床上一被单衾,床下收纳着衣物。李白拾起枕边的一根长枝,闻着像桂花。 趋步,走近翻那简,捻管小楷。 字形洒逸,宽绰有余,落笔隽秀,布白均匀。 心中暗忖:有点意思欸,笔笔见神采,小字大气象。以生气灌注,陡见韵味。字迹干净清爽,果真字如其人。 上面写道, 菊月季秋,初十,日曛。 ...... 圆月好时节,又一年,中秋。 登科宴帖拜张府。 朋簪来会,满筵绿鬓朱颜,绮绣纷呈。酒欢今夕,吹笙鼓簧。笾豆有楚,殽核维旅。兰灯百彩,桂树千辉。 享鱼肴鲜肥滋味,烹羊宰牛。 极尽乐也。 然此等豪宴,亦有榜下骚人。老少皆具,不乏耿介内美者,经谈与,余惋上错此骐骥,政令代序,流失芳英,何不改乎此度以保良才。恐乎主君之败绩,未及前王之踵武。 至此,搁笔,未再续。不知何如心情。提袖剪芯,反复书物,绕桌几匝,亦难遣愁。 忽闻敲窗声,昨日雀。神色匆急,似人态。笑,驱之,点烛再书。 行酒令时,余幸识二友,张释,表字庭掖。李白,曰太白。 谈甚欢。 释行酒对,众揆其意,不得。 余答。宾客呼,心甚乐而飘飘乎。 后觉,失谦态,惭愧也。 念其。 ...... 十六,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日间无事,暮再逢雀。 投谷置地,竟离也。怪哉! 沅有茝兮醴有兰,思美人兮未敢言。 ...... 十七,日躁,干之败气。 寻亲访友,筹以聘资。 到这,字迹开始模糊了。像是有人特意蘸水模糊了笔墨。李白翻几页皆是这般。 心中既纳闷又了然,很是不甘。如驶行浮沉波浪上的归船,在不见五指的黑夜中,随那早已远去天蓝的海鸥,照家路的渔港灯塔的光熄了。 俄顷,将筠简合上之际,被那个小沙弥一把夺过。 李白还未反应过来,那小秃瓢一翻手,竹简便不见了,肉嘟嘟的脸上满是严肃。 丝毫没有抢人东西的愧意,虽然这东西不是李白的。 李白伸手,生气道:“东西呢?” 小沙弥施了一礼,很认真地说:“阿弥陀佛,往后施主还是莫要再看。”说完大大的眼睛中竟浮起一层水雾,雾后,是颗真诚的心灵。“爱情这东西小僧参不透,极尽善词说来皆美奂,书本上写来的都不是。佛祖总说情苦,我不见然。不知施主想来何如?因佛祖未曾见,而小僧幸见之。佛说,勘破、放下、自在,若真能放下,自在也非自在。方施主的心纯净仁爱,唯一一颗给了那个女子,那只蝴蝶,小僧不曾憎恶世间妖,妖分善恶,佛祖没分给那些善良的妖爱,也没给其活路。妖纵然埋头苦修历炼千年,也难飞升成仙,败于劫,最后一关、情劫。因佛总爱看人间闹剧,妖同人相见相知相恋,又遣人拆散,到头终是一片沉浮苦海。无边,也无涯。” 小沙弥的眼泪一滴滴落下,随着他的禅衣一点点弥散。 一电亮光惊颤九州大地,直插天际。 李白慌忙阻止,“小和尚你别再说了!” 小沙弥抬衣擦擦眼泪,烂漫笑道:“施主无碍的,那个大人就算小僧不说气也难消的,何不如让小僧说完。小僧既看见了,心事难叙,佛祖总说修行于点滴,在习常,方公子同谢小姐的故事,小僧忘不掉也不想丢......只是......这劫,这情,实在咽不下,太苦了!” 说完已是泪花模糊了视线,碾碎了手中珠线,落地清脆,铺了木香满户。 话总未说完,而那个情窦初开的小人儿已随珠散,徒留那简落了地,覆上尘埃。 李白捡起,打落灰尘。呵出的气,像在叹息。 放下手中竹简,提起长剑。 ...... “真想,再听一犁雨呐。” 李白合上门,揉了揉眼,仰观晚夜如是说道。 ...... “那简小札上最后一句话, 未知来生相见否?陌上逢却再少年。” 方兰生似早已知晓结局,还期待着下辈子与伊见呐。